第2章 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夏落塵的日記本扉頁記着一段話:“或許,每一段記憶都有一個密碼,只要時間、地點、人物組合正确,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将在遺忘中重拾起,你也許會說,不是都過去了嗎?其實是時間過去了,你依然逃不出,或許這就叫做宿命,想起了就微笑或悲傷的宿命。那種宿命叫做‘無能為力’。”
她這七年都在等這一刻。
一切仿佛就是在等這一刻,等所有的人,回到最初的地點,似乎還有什麽未完成的事,在等着他們去做。
只聽“叮”的一聲。
那些人,那些故事。
時光封印解除。
心跳得比遇見他的那一刻還快。
穿越千山萬水,走過人山人海。不就是為了有一天,還能再見到你,看看時光把你變成了什麽模樣。
她終于又見到了他。
要盡力忍住眼角的淚水,讓她有點難受,她的腦子也變得有點混沌。
她的眼裏有着越陷越深的哀傷。
他的眼裏盛着千言萬語,可嘴角卻欲言又止。
夏落塵突然覺得滿嘴的苦澀,臉頰瞬間濡濕。
走了這麽久,終于走到了。
夏落塵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終于啞着嗓子迸出一聲“陸航——”。
陸航渾身一顫,只覺得心像是恢複了它正常的溫度,但是又不自覺的覺得蒼涼。她眼角的那顆淚已經挂到腮邊,直直砸到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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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七年前,夏落塵可以讀懂他,可以一眼看穿他的悲傷、喜悅。
此時此刻,她只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樣,那就是慌張。
夏落塵恍然明白了之前春曉說過的話。
“在回憶裏賴着不走的人,其實我們的心裏早就為他挖好了一個坑,就等着他自己跳進去,時間會慢慢的把土填上。你最後要做的就是,微笑着說再見,然後親自添上最後一鍬土,再結結實實的踩兩腳,潇灑的轉身離開。”
這一刻,那個背影,終于變得模糊了。
不敢靠近,又不舍得離開,那是七年前一無所知的夏落塵。
七年後,她站在他的門外。
恍惚間,這扇門就像是時光門。
她記得清清楚楚,記憶的盡頭,門的另一邊,站着他和媽媽。
可現在,推開門,夏落塵只看到了陸航的臉。
尴尬的沉默之中,夏落塵拼了命的從任何一個角落、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找到一個可以寒暄的理由。
聊從前嗎?分手的戀人一定有這種默契,重逢時對從前只字不提。
聊近況嗎?搜索平臺上的詞條解釋和雜志社的每一個人都比自己了解他的近況。
那麽只剩下手中的這份資料了。
陸航也注意到了她手裏的檔案袋,問:“那是你為了采訪準備的資料嗎?”
夏落塵點了點頭。
陸航又問:“都準備了什麽?”
夏落塵急忙抽出資料,認認真真的讀了起來。
“陸航,G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醫生。曾赴美留學三年,回國後成為醫院神經外科的優秀骨幹成員。G市醫學研究會最年輕的研究員。親自主刀過的多項重大手術不僅成為國內相關領域的極成功案例,更是在國際上也有着很深的影響力。近日剛剛榮獲本市十佳優秀青年的稱號。”
“夠了!”陸航喊出這一聲,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
夏落塵驚訝地看着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陸航幹咳了一下說:“抱歉,失禮了。”
他從夏落塵的手中抽過那幾張資料,看了看,說:“這些都太沉重了,我受不起。”說完随手将資料放入碎紙機中。
夏落塵說:“你不是說自己一直都在做那個最努力的人,所以得到任何成就都是自己的汗水換來的。得到了為什麽又覺得沉重?這難道不是你應得的嗎?”
陸航怔怔的看着她說:“我以前說的話,你還記得。”
夏落塵邊回身指着門外邊說:“門口的宣傳欄裏,你的簡介裏不是有這句話嘛。”
之後兩個人都沉默了。
從前無話不談,如今句句不投機。
夏落塵坐在那裏渾身不舒服。
最後是她打破了僵局。說:“今天我來不是來敘舊的,我是來談專訪的事。”
陸航說:“專訪就定在這周六下午三點吧。怎麽樣?”
“好的,陸醫生,就按照你的意思來。我們雜志社為你拟定的主題是新時代的優秀青年,所以那天你穿正裝就好了,地點定下來後我會另行通知你。”
聽到她的話,繞在指間的筆突然重重的摔在桌子上,他什麽也沒有說,嘴角是僵住的笑意。
那一刻,他明白,她終于長大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羞澀、膽怯和不自信。
春曉說,這世上有兩種愛情。
一種所有人都懷疑你的愛情,可是你過得比誰都幸福。
另一種是你自己對到手的愛情,充滿懷疑,并對這種懷疑,深信不疑。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那麽般配,她也差一點以為他們是命中注定。
曾經有一個人對她說,她的存在,對于陸航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不能幫他走向金光閃閃的未來,而那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女孩,她可以做到。
所以他說分手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年紀輕輕的沒辦法保護自己的愛情。只知道退讓,這是她的懦弱。
春曉說早晚有一天她會後悔的。
可是看着現在這個坐在自己面前,功成名就的陸航,夏落塵知道自己做對了。
當時光的卷軸緩緩打開展現在她面前時,她驚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那些有關‘如果’的假設,幸好沒有成立。
時光不用倒流,我愛現在的自己。
分手後的七年裏,一直還想要見到對方,不是還愛着。也不是為了要證明在沒有彼此的日子裏,自己過得有多好。
那麽,為什麽要回來見他?夏落塵問自己
這一刻,她有了答案。
我與他重逢的意義,是為了告別。
然後她伸出手與他相握,下一秒,她的手和她的心同時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眼睛的餘光一閃而過,他的中指有一枚戒指。
夏落塵的笑定在那一刻。
她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着:“你看,就算你痛得要死要活的,人家依舊心安理得的幸福着。”
是啊,那麽長的一段時光,只分給她短暫的瞬間。分別的時間遠比在一起的時光要久得多,就算時間倒流,卻再也看不到她所想象的那種景象。
他用它與另一個人相遇、相識、相愛。
這個夏天,樹葉還來不及趕走炎熱,花兒還來不及芬芳就凋落了,而她卻只能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活着。
原來,不能靠近,才是真正的距離。
這是那個一無所知,會把愛情當做全部的夏落塵數着分分秒秒時的感慨。
幸好,在失去愛情的那一刻,她明白,愛情的第一課,應該是學會好好愛自己。
他不是全世界,日子依舊在過。
時光給了她年齡這份禮物,讓她離他們曾經彼此喜歡的日子越來越遠。讓她離變成懂得愛、值得被愛的人越來越近。
看着她離開的背影,他癱坐在椅子上,如釋重負般的長呼了一口氣。
“她終究還是回來了。”實習醫生阮嘉陽走進來說道。
陸航輕輕的閉着眼睛,聲音有些顫抖的說:“她的手指有些變形了,還有很多細小的傷痕,腳踝處有一道淺淺的刀口,一定是做過治療骨折的手術。七年前,還沒有這些。”
“怎麽了?心疼了?還是心裏愧疚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啊。聽着她念出你那些榮耀的頭銜心裏是什麽感受啊?”
陸航的眉頭微微皺起。
阮嘉陽又繼續說:“命運這東西還真是神奇,她能有今天,是拜你所賜,而你能有今天,也是因為她。”
陸航面如土灰,手指骨節微微凸起。牙齒緊咬的嘴唇漸漸泛起血色。
“你早就該預想到她的生活不會一帆風順,你現在這樣可憐她,只會顯得你虛僞,哦,不對,不對,我差一點就忘了,你才不會愧疚。你當初為了自保,選擇和我姐在一起,還默許我爸去勸夏落塵離開你。”
陸航繼續微閉着眼,一聲不吭。
“因為我爸提拔你,那麽年輕就出國留學,回來就成為了科室的一把刀,在這座城市,說起你陸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連主任都敬你三分。誰不羨慕你前程似錦,誰不誇你有出息、有前途!七年來,你為什麽可以毫無愧疚,有恃無恐的享受着!可是她呢?七年來,要留多少眼淚,才撐到今天,你動一動手指,她七年來的努力又可以灰飛煙滅,然後你在扮演一次拯救她人生的英雄!”
陸航嗖的一下站了起來。
阮嘉陽仰着頭,渾身都在顫抖,沖他喊道:“怎麽了?我說錯了嗎?七年前,你不就是用這低劣的戲碼贏得了她的心!”
陸航不想再聽他說下去,準備離開,卻被阮嘉陽緊緊拉住。
阮嘉陽的語氣緩和了許多,說:“別忘了你今天中午在街心公園向我姐求婚了,你不能連我姐也要辜負,這是警告!”
陸航帶着滿嘴的血腥味說道:“我的命運何時按照我的想法進行過的?”
阮嘉陽眼裏充滿了失望,手緩緩的松開,又重重的垂下。
陸航在洗手間用清水清洗嘴唇上殘留的血跡,面對着鏡子,面對着戒指,苦笑了起來。
在他人羨慕的眼光裏,陸航總是找不到自己。
他一直不肯承認,衆人眼中那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其實只是別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那一年,陸航才二十五歲。
他首次參與的一例高難度的顱腦損傷清創縫合術,主刀的醫生突然手痙攣,便選擇讓他來繼續完成。結果他絲毫沒有亂了陣腳,鎮定自若的完成了手術的後半部分。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院裏的高層領導突然變得對他高度關注,其他醫生和護士都在議論他年輕有為。一張十分英俊的大幅照也被印在了醫院的內部期刊上。
突如其來的榮譽使他感到頭昏目眩。
年終表彰大會上,他穿着白色的襯衣,滿臉的微笑走上臺去。手心裏全是汗,只是謙和的和各位領導握手、鞠躬。
在後臺,他手捧着獎杯,院長走了過來,和他講了一番話。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陽光照射進來,光束下的灰塵清晰可見。
他咬住下嘴唇,滿嘴的血腥味變成了揮着不去的苦澀。
臺前掌聲還在繼續,他手持獎杯,沖出了醫院。
他招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去。
那天中午烈日炎炎,汽車開的飛快,塵土飛揚。
時鐘直指兩點。
家裏鐘表的鐘聲響徹整個房間。
他感到腦袋輕飄飄的,幾乎就要栽倒。
父親在一邊大口大口的抽着煙,抽得太急,又開始止不住的咳,手抖得想端上茶杯喝一口茶,卻失手打碎了杯子。
他低着頭,感到渾身發冷。
他一拳打在衛生間的鏡子上,蜘蛛網狀的裂痕還滴着他的血,受傷的傷口也在滴血,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板上。他都不知道痛了。
因為他明白,那個人的心在滴血。
就像今天的重逢,自己對那個人,該說一句遲來的“對不起”。
可惜,時光磨去了他所有的勇氣。
人的欲望有多可怕。
七年前,他無法抛棄所有去換一個心安理得。因為欲望告訴他這麽做不值得。
于是他成了欲望的傀儡。
為此,別人根本不會在乎他有多努力,只會在乎,她的未婚妻阮芷婷是這座城市有名的新聞主播,未婚妻的父親阮立偉是這個醫院的院長,未婚妻的母親秦淑蓮是G市聞名的傳承藥業的董事長,未婚妻的舅舅秦建生經營着這個地區最大的醫療器械公司。
七年前,陸航清楚地明白這個家族意味着什麽,所以他對夏落塵說了分手。
七年後,他才明白了,自己當初放手的,是自己這輩子最愛的人,而自己選擇的是走向深淵。
夏落塵茫然的跟着一群人走進了電梯,電梯裏的人看了她一眼又見怪不怪的想着各自的心事,這醫院天天上演悲歡離合,一兩個這樣淚流滿面的人實在是再尋常不過了。
走出電梯,夏落塵擦幹了眼角的淚。
四年前,夏落塵昏倒在樓梯間,結果右腳骨折。
從那以後,夏落塵不會哭了,不論多麽傷心,都流不出一滴眼淚。
看了心理醫生之後,醫生說,夏落塵的心裏有人打了一個結,她必須找到那個人,把這個結打開。
現在,夏落塵會流淚了,因為她找到了在她心頭打結的人。
夏落塵明白,許多結,都可以解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