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欽差大臣
朝天宮傳人在天下之争中失敗,便永不能再入朝天宮之門……燕朝歸,當年你選擇了民風強悍的雍州,卻終是敗在了小小江陵的雲朝君手裏,即便活得比雲朝君長了五十年也無法回到朝天宮——想必你是含恨終生的吧?
昭晏低頭看着手中捏了一顆的核桃,淡然一笑,笑中卻有些苦澀。燕朝歸,想必是恨透她了——他的壽命勝過了他們那一代的所有傳人,朝天宮的宮主卻一直是她雲朝君,盡管雲朝君早已“死去”五十年之久。
昭晏忽然道:“小兄弟既看出了我對朝天宮有興趣,想必也知道我是誰了。”
擡首看向一幾之隔的乞丐,但見他的面容雖在污垢下稀不可辨,那雙澄澈的瞳子卻閃着異常耀眼的厲芒。
昭晏随手抛了一顆核桃給他,緩緩站起身來:“你既知道朝天宮傳人的事,我便給你兩條路走:一百兩紋銀賣斷消息,或者無價賣斷你的人。”
就憑他知道朝天宮傳人覓主的事,就憑他知道自己會對朝天宮傳人覓主的事有興趣,盡管他猜錯了燕南山與朝天宮的關系,昭晏卻也已知道他絕非池中物。也因為他不知道朝天宮棄徒之徒不能入宮,她便亦能肯定那乞丐定不是直接和朝天宮有淵源。
單憑這兩點,她便知道,這不一般的乞丐今日找上平安報館,絕非為了銀子。
果不其然,那乞丐只想了一下便道:“從今願随公主。”
昭晏打了一個哈欠,懶懶轉身,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咧嘴一笑,伸手又剝了一顆核桃。
孰料那乞丐還有下文。“終有一日,在下會從公主身上賺回在下今天的五百金。”
昭晏撲哧一笑,随手連殼帶核的把手中核桃往後抛去,笑了一聲:“拭目以待,小龜蛋。”
不理他愕然的目光,昭晏往珠簾後抛了一顆核桃。
一人掩頭沖了出來。“姑奶奶,饒了我吧!”
來人頭梳雙髻,一身短裝衫褲,雙手掩面,看不清面容。
昭晏恍若未聞,恍恍惚惚的一笑:“丸子,把你的龜蛋弟弟帶回城守府洗個涼,帶到我房子來。”
丸子放下雙手,露出了一張滿是驚詫的臉。“到……卧房去?”
昭晏輕輕“嗯”了一聲。
清靈毓秀的臉上忽然浮現了一絲扭曲的微笑,丸子一臉與外貌不符的猥瑣,伸手在那張鋪了塵垢的臉上捏了一把,暧昧的嘿嘿笑着:“送到卧房啊……嘿嘿,小龜蛋,嘿嘿,王八蛋小弟,姐姐帶你——什麽?”
最後兩字吼得如此大聲,令整個一樓的人都不禁扭頭看了上來。
“誰是小龜蛋的姐姐來着!”
如雷貫耳,當頭棒喝,五雷轟頂,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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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那洗好的乞兒往宮主的房間走去時,丸子終于明白了為何主子這麽看得起他。
主子的眼光真好,透過重重污垢也能發掘這麽一件寶貝,丸子心理由衷的敬佩着。
“公主,人帶來了。”丸子覺得自己此刻像是在押拐良家少男的龜奴——龜婆。
龜——等等。龜……什麽?
就在她咬牙切齒、磨刀霍霍的時候,門忽然朝內而開。
室中只有一人在房間中央席地而坐,沒有人看見門是怎麽開的,也沒有人看見她什麽時候移動過。
昭晏頭也沒有擡。“進來。”
丸子伸手一推,那人已被推進了房中。門“砰”地在後關上,也沒有人看見門是怎麽關上的。
“姓、名、字。”
“餘知魚,字子非。”洗白白的“乞丐”快速的回應。
“餘知魚,魚知餘,呵呵,子非餘,餘非子……”仿佛覺得很有趣味似的,昭晏淺淺一笑,喃喃念着,一擡首,笑容卻凝在了臉上。
洗去了層層污垢,“乞丐”的臉竟是……這般。
如果這人多說話、多笑笑也許會更好。昭晏心理胡思亂想着,嘴上淡淡道:“知魚先生請坐。”
餘知魚心中不禁啧啧稱奇。一個妙齡女子見了他的容顏卻只是怔了一下,難道是他當乞丐久了變醜了,還是那公主喜愛的……不是男子?
餘知魚卻不知,昭晏早已見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傾城絕色——相比五十七年前江陵城牆上的昭恒,天下俊美根本什麽也不是。
兩人隔着案幾席地而坐,案上放着一張紙、一支筆、一座硯臺。
昭晏手中沒有核桃,手指卻消停不了似的把玩着腰帶系着玉佩垂下的流蘇。“知魚先生可知鳳翼陣?”
鳳翼陣,朝天宮入門之陣,久有威名,略有外傳,只需一百零七人,成鳳翼翺翔之勢,便足以抵萬軍。
餘知魚竟是坦蕩無掩,點點頭道:“知道。”
他和朝天宮……果然有些交集。昭晏笑道:“鳳翼陣如何發動,鳳翼陣如何破解,還望先生解答。”
說罷,再也不再看他一眼,徑自走到床前躺下,半晌,餘知魚已聽到沉穩綿長的呼吸聲和……鼻鼾聲。
餘知魚不禁笑了出來。原來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不但粗言穢語說得自然,連睡夢裏——也會打鼻鼾。
他不敢再看她一眼,匆匆下筆,一揮立就,才一刻鐘時分便寫了滿滿的一張紙。
餘知魚一松手,毛筆掉到地上,一直滾啊滾,直滾到了床邊。他最後看了床上睡得正酣的女子一眼,眼裏冷冷清清的,看的仿佛不是一個人,又仿佛看的只有一個人。
看完一眼之後,餘知魚方施施然的轉身離去,還不忘吹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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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下床之時,看見了地上的筆和幹涸的墨跡,接着才看見了案上寫滿黑字的紙張。
昭晏沒有理會地上之物,直接走到案前拿起紙張,看了一眼,心中掠過一抹釋然,卻又恍惚摻着微微的傷感。
他的聰慧,他考慮之周全,都讓她不免暗吃一驚;可是,他的字體端正謹慎卻沒有了大将之風的豪邁和灑脫,而他行文之間的保守和那人的冒險更是截然不同。
餘知魚,終究只是一個謀士,一個可以謀得她手下一席之位、謀得抵擋陣法之法的謀士,卻終究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像他的人……
天下,已無人可以像昭恒。
昭晏哈哈一笑,笑聲回蕩,嘲弄她的妄念。世上誰人還可以與昭恒比肩?她這又是在希冀着什麽?
江陵,已無昭恒。昭齊,已無昭恒。天下,已無昭恒。當年那個城牆上指揮若定的男子,那個不需她一句提醒便輕松找到燕朝歸的鳳翼陣眼而一舉破陣的男子,那個總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男子,那個把“破而後立”當成切菜的男子,那個七年的戰友,早已和她永遠的擦肩而過。
五十七年前,她站在江陵城牆上,身旁的昭恒是她立誓要助統天下的主公。
五十七年後,江陵中只剩下了她孤身一人,完成他抛下天下而無法完成的使命。
拿着紙張的手驀然攥成拳頭,下一刻,紙屑飛揚,如雪如絮。
昭晏笑了,拾起地上的筆,緩緩刮去了地上黑固的墨跡。
才剛慢條斯理的清理幹淨,昭晏正想回到床上去睡個懶覺,一抹人影卻飛快的沖将入來。
“公主,外面來人了!”丸子除了喊一聲“公主”外,似乎從來不知道“禮”字怎麽寫——尤其是敲門,百教不懂。
“什麽人?”昭晏整理衣裝,慢悠悠的轉過身來。
“似乎是宮中的人。”丸子眨了眨眼睛。“可要丸子拖他一下?”
“不用。”腦中飛快地轉過一個念頭,昭晏止住了要飛奔出去的少女。“讓魏叔招待他。”
在所有人面前,魏長春是她的長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比所有人其實都要老上一輩有餘。
丸子沒有一刻靜過下來的身影已不見了蹤影。
昭晏來到主廳時,看見的便是目無表情的老人和一臉詫異和下意識的敬畏的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看上去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在魏長春面前卻像不安的小孩,活脫脫一副遙不可及的偶像忽然出現在面前的訝異害羞樣兒。
見昭晏出來,欽差大臣連忙下跪行禮。“臣參見公主。”
昭晏走到主位上坐下,看見案幾上的一盤核桃,不禁嘿然一笑:丸子這丫頭真是深得吾心。
“不知欽差大人此行可是為何而來?”昭晏看也不看他,只是随意擺了擺手,便專心致志的剝起核桃殼來。
那欽差大臣瞟了依舊目無表情的魏長春一眼,一臉掩不住的驚訝和探究的看向上首男裝女子,半晌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公主大捷,陛下心深悅之,然陛下托臣傳陛下口谕,邊境危險,公主還是盡快回京,陛下正為公主憂心。”
欽差大臣說完,半晌,沒有聽到一句回應。欽差大臣心中正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着,忽然聽見“蔔”的一聲,兩半核桃殼正掉在地上,直滾到腳邊。
欽差大臣沿着核桃殼的軌跡看上去,對上了一張淺笑盈盈的笑臉。
公主說的話,卻讓他無法和公主一起笑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