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訛傳訛
昭晏終于還是被丸子拉了去馳香樓……的樓頂。
夜間風起,昭晏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心裏把體質“差劣”的永安公主罵了第一百三十八遍。
伸手正要掀開一塊瓦片往下看,丸子忽然按住了她的手,罕有正經的道:“公主莫要壞了江陵子民的房頂!”
“你大娘的,”昭晏欲哭無淚。“姑奶奶可沒有你的耳朵,聽力穿不透這瓦片。”
丸子一臉無辜的嘟嘴。“是誰連區區金子也不肯出的——”
昭晏忽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喲,長春來了!”
丸子臉色煞白,正準備拔腿便“跑”,卻忽然咧開了一抹微笑:“先生開壇了!”
雙眼發光的丸子立時忘記了“環伺在側”的“魏長春”。
丸子俨如說書先生上身,手裏握了一把看不見的折扇,還搖起了折扇來。“諸位可知今日何日?”
昭晏冷淡道:“今日是本公主沒覺好睡之日。”
丸子恍若未聞,“折扇”在“桌子”上敲了三下,嘴角扯出一抹神秘兮兮的微笑:“五十年前的今日,乃交州攻陷之日,自此天統帝統一九州不止,還把自古割據的的交州納入版圖,可謂一統十州,是有史以來最最遼闊的江山版圖。”
昭晏百無聊賴的剝着核桃殼,正要把一顆殼子扔到街上去,手指忽然僵住。
那膺貨說書先生興致勃勃的續道:“然而,今日卻也是一個人的忌日——天統帝一生最神秘也最傳奇的女子。”
昭晏感覺有什麽卡在了喉嚨,怎也咽不下。
今日是二十四日……是啊,又是月缺之夜。
丸子收起看不見的折扇,神秘兮兮的道:“今日小可說的,正是天統帝和雲朝君亂世患難、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一顆生核桃直直的從昭晏指間滑倒地上,敲到了一個在馳香樓外探頭探腦的人。
膺品說書先生忽然搖身一變變回公主侍女,趴在昭晏耳邊吃吃而笑:“公主和雲朝君一樣,都喜歡生吃核桃呢。”
昭晏斜斜看她,懶洋洋的道:“那你看本公主可比得上雲朝君?”
丸子一臉鄙視的看了她一眼。“雲朝君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那仙人般大氣回蕩的氣質,公主你……”
昭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怎麽不說下去了?”
丸子忽然想起了公主這笑背後的含義,雙手抱頭,索性當作沒看見。
膺品說書先生說得口幹舌燥,終于說完了天統帝和雲朝君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扭頭看去,卻看見了公主在丸子自己的衣角畫鴨蛋。
“公主,丸子不喜歡吃鴨蛋……”她這麽努力“轉述”了整場說書到底是為了什麽嘛!
昭晏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點了點頭以表認同:“嗯,是魏長春喜歡打龜蛋板子。”
丸子還沒有理解那句話的意思,兀自興致盎然的說着:“公主,難道你就沒有被天統帝和雲朝君感動嗎?”
昭晏眨眨眼睛。“感動個啥?”
丸子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天統帝被前越襄公的大軍困在會稽,雲朝君率三千人來援,那重重包圍圈內外的驚鴻一瞥啊,雲朝君三千人破前越五萬圍城的勇氣啊,公主就沒有一點感覺嗎?”
昭晏冷靜的看着正用帕子擦着眼睛的侍女,搖搖頭:“沒有。”
丸子怒道:“公主真是心如鐵石!”
昭晏好不反對的“嗯”了一聲。“所以你還是不要信那先生說的雲朝君有什麽溫柔愛情故事。”
丸子“啧”的一聲,目光透出鄙視。“公主不是真拿自己和雲朝君比了吧!”
昭晏淡淡道:“我比不比得上,你去問問魏長春便知。”
丸子身軀一震,待公主滑下街上,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公主的異常。
公主是天統帝和當今太後的女兒,她這樣興致勃勃的,說得不就是人家爹娘指間的小三嗎!
丸子捂着屁股,恍惚感覺到魏長春的板子在上面流連。
“姑奶奶,丸子錯了……”淚一把涕一把的少女滑落下去,掉在昭晏的懷裏。
昭晏拍拍她的後背,松開了手,淡然道:“你真的相信那先生所說,天統帝和雲朝君……”
丸子終于想起了自己忘記了公主是天統帝之女的原因。
不因公主沒有作為公主自覺的平易近人,而因天統帝生前和公主便已從不親近,天統帝死後三個月公主性情大變,連父皇也不屑叫一聲,只會一口一個“天統帝”的叫。
一向最不喜歡記下東西的丸子還是想起了,自己年幼入宮之時,天統帝看着現今太後、陛下、公主母子三人時的眼神——那平淡無波的眼神,與看着他的臣子宮人無異。
“這……”丸子嗫嚅着,心裏對自己不經大腦的沖動不是第一次的喊了後悔。總不能說主子阿爹對小三的感情比對娘還真吧?
昭晏眯眼一笑。“說。”
丸子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低下頭去閃閃爍爍的道:“信。”
昭晏哈哈笑了,大踏步往城守府的方向走去,朝天打着哈哈道:“少聽那什麽先生說書,多聽聽魏長春說話,他說的才是真相。”
說着又打了個哈欠。昭恒啊……你要聽到那說書先生把我們之間說成什麽樣子,定又要指着我大笑了。
世人怎地總把我倆的關系說得此般複雜?事實上我們七年之間不過是互惠互利、互相扶持而各有目标的戰友——不是嗎?
昭晏想破頭也想不透那會稽一戰在世人眼中到底有多特別。那一年她帶三千騎援于昭恒,不過是一早就說好了的,她先帶三千騎到越軍後方埋伏着,再以自己根據朝天宮鳳翼陣新編的陣法從後包抄,出其不意,以快打快,再行以少勝多之策……而已。
會稽一戰對她自己而言,則更是意義深遠,卻不太值得慶賀紀念。
那日,亦是紅霞漫天,戰場上卻沒有怎麽淌血。五萬越軍在會稽城下迫近,卻不急于發起攻勢,當頭一人高座馬上,冷然看向城頭。那裏站着的,銀铠泛光,英姿挺拔,紅日之下恍若天神之子傲然屹立。
韓朝木擡首看着城頭站着的男子,即使已經在腦海裏幻想過無數次三師姐所擇主公的樣子,此般風采還是讓他大吃一驚。
這一代的傳人裏,三師姐在他入宮時已是鶴立雞群的那一人;原來,連她所助之人,盡管起兵時還是寂寂無名,實質也是這般的出衆。
但見那銀铠男子傲立城頭,眼眺遠方,仿佛在等待着援軍的到來,一臉冷靜,似有恃無恐般。
雲朝君并不在城頭。該是去求援了吧?韓朝木心念一動:不能等到三師姐回來……
潛意識裏,韓朝木最是害怕也最不願與這三師姐為敵。
韓朝木手中小旗一揮,三軍列陣往會稽城沖将過去,箭雨往城牆上射去,雲梯一步一步的往會稽城接近……
這時候,韓朝木看見了城頭銀铠男子寬慰的微笑,心頭一震。他大娘的,他真的操蛋的晚了——
越軍後方黃沙漫天,一隊精騎踏起沙塵滾滾,直往自己撲來。為首一人,藏青勁服,女相男裝,雌雄莫辯。
韓朝木僵在原地,但見女子朝自己一揮手,清亮而比一般女子深沉磁性的話音以獨門腹語傳音入密:“小師弟,好久不見。”
他忍不住用腹語回敬:“三師姐……你奶奶的熊!”
雲朝君的臉上咧開了一副笑靥,一道笑容如雨後的第一縷陽光,照亮了灰暗的大地。“小龜兒子學壞了。”
不待他反應過來,雲朝君臉上的笑容已消失不見。“小龜兒子,小心了1”
黑甲黑騎的三千雲家軍快若疾風的圍了上來,陣型之奇怪,令那包圍圈明明只有被圍者的十七分之一,那由圍城變被圍的五萬越兵卻都不敢輕舉妄動。
“鳳翼陣?”她聽見了小師弟疑惑而驚訝的問題。
雲朝君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韓朝木很快便回過神來,眼前這指揮若定的女将軍不是自己在宮裏時一起爬樹偷鳥蛋的三師姐,而是在天下棋盤上作生死之争的敵手。
朝天宮裏的日子除了把鳥巢都搗了外也不是白過的,韓朝木心如止水,冷靜地看着雲家軍那奇異的包圍圈越收越窄,眼眸一眯,根據自己并不遑師兄姐多讓的布陣之術,眨眼間已找到了陣眼。
韓朝木一晃令旗,一馬當先,拍馬直往陣眼所在而去。
鳳翼陣至強之處是離卦位,而最弱的恰是陣眼的巽卦位。有誰會想過,最弱之處,正是最強處之側?
三千黑騎中韓朝木看到了那藏青勁服的女子。雲朝君是鳳翼陣中最強,她站的自是離卦,旁邊的便自是巽卦。
韓朝木領着身後兵士直往巽卦位上的人沖去。
孰料陣法突變,本來是最弱的巽卦之處忽然大力反彈,那抹藏青倏然出現在跟前,最弱的巽卦變成了最強的離卦。本來成展翅狀往外擴展的“鳳翼”末端,此時忽然往內包抄,霎時之間已将越軍精銳的所有去路狠狠封死。
韓朝木咬咬牙,往新的巽卦位沖去,每一次陣法卻在他沖到巽卦位前忽然扭轉。
包圍圈越收越小。韓朝木揮劍如切菜般奮力斬殺着,身邊越兵已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去。
本來在後方準備接應的左右翼兵将欲要沖進陣裏,卻仿佛被一堵無形的牆隔絕了般,怎也進不了來。一直緊閉的會稽城門卻忽然大開,一對整齊而快若閃電的将士自城門口如水湧出,在越軍左右翼的兵将反應過來之前已沖入開始散亂的越軍左右翼隊形中,本已較弱的左右兩翼頓時隊陣裂斷,一個又一個将士如被砍伐的樹幹般倒塌,頓時潰不成軍。
韓朝木的右肩被深深的斬了一刀,卻咬緊牙關沒有溢出一絲聲音,把右手中劍交到左手,揮劍見人便砍,雜亂無章沒有劍法可言,身上一處又一處的添了新鮮淌血的傷口。
他勉力保持着頭腦的清醒,尋找着那抹藏青的身影,卻不知是她變陣太快了讓他無法見得着,還是她已遠離了戰場。
我不能輸……我要活下去。心裏求生的欲望在叫嚣着,韓朝木揮劍往面前撲來的兵士砍去,背心卻忽地一痛。
生命,正在飛快的流逝。
韓朝木不甘的吸入最後一口氣時,聽見了那道低沉清朗的聲音。“這不是鳳翼陣,是姑奶奶自創的鳳翔陣。”
韓朝木雙目圓睜,不知是恨是敬是服還是不甘的打了半個哈哈,終于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雲朝君已在陣外,适時一呼:“越國将士聽令!韓上将軍已薨,順吾者生,逆吾者亡!”
她的聲音聽下去并不大,卻恰好蓋過了一切打殺的聲音。
雲朝君看着韓朝木死不瞑目的軀體,不自覺的咬了咬下唇,心中滋味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澀。
不自覺的擡首,卻和城頭那人的目光對上。
銀铠男子目光灼灼,紅日映照下如燃燒的火焰,萬千情緒,化作一眼。
雲朝君看着他,咧嘴一笑。
昭晏回想,還是覺得那說書先生說的什麽“情深對望”很操蛋的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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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