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使姜滄

韓朝木在會稽之戰殉國。

前越襄公追封其為忠信侯,神主入太廟,俨如最親宗室之禮待之。

雲朝君遠遠聽着韓朝木的死後哀榮,會稽城中只有她沒有興奮雀躍之情。

城牆下雲家軍與昭氏的齊軍打成一片,大肆慶祝,一片喜氣洋洋。

一只握着一杯水酒的手驀然出現在跟前。“今日大捷,何以悶悶不樂?”

雲朝君轉過身去,只見昭恒已脫下日間銀铠,一襲灰色衣袍,塵埃之色卻無掩那一身龍章鳳姿的霸氣。

“我诓了韓朝木。”雲朝君淡然一笑,笑得有些詭異。“我诓了他入陣尋死。”

昭恒伸手入懷,掏了一顆未剝殼的生核桃抛給她。“上兵伐謀,你不是從不介意這些的嗎?”

“可是,”雲朝君把兩半核桃殼抛到城下,只覺口中的核桃味同嚼蠟。“他是和我搗了十幾年鳥蛋的師弟啊……”

昭恒的身軀微微一顫。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說起她的師門。“是我不該讓你做城外埋伏的那一個。”

“不,我一定得殺死他。”雲朝君接過昭恒手中水酒喝了一口,仰首望向天際繁星。“韓朝木不死,你便無法一統天下。韓朝木不敗,在師門的棋局裏……我便只也得亡。”

昭恒一臉詫然,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你的師門……”

“是啊,我的師門就是要每一代傳人自相殘殺,汰弱留強。”雲朝君恍惚一笑。“天下于師門眼中,也不過是汰弱留強的棋盤。”

“這……”昭恒想說“這究竟是什麽邪門”,卻最終沒有問出口來。

“所以,”雲朝君懶懶一笑,“你眼下該擔心的是你好不容易打來的荊揚二州和還在別的公侯裏的七州與交州,而非我的處境,因為韓朝木只是第一個在你踏上一統之路上的阻礙。”

“第一個?”昭恒眸光一閃。“還有……多少個?”

“四個——如果我也是你真正一統的一個障礙。”雲朝君半倚着城牆,一臉輕佻的望着他。

“這怎麽會呢?”昭恒正色道:“有朝一日昭恒打下了江山,定當與雲朝君共享。”

雲朝君別過了頭,看着遠方的明月:“不,即便你富貴之時不疑于我,昭恒的功成之日,便也是雲朝君回到師門之日。”

昭恒克制着心中情緒,聲音平靜地問:“為何?”

雲朝君歪了歪頭,坦然道:“因為,我們師門四人,終只有一人能回到——要回到——師門。”

昭恒恍然大悟,不知不覺間攥起的拳頭竟在輕輕顫抖。“你的師門是——”

雲朝君飛快地打斷了他。“沒錯,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朝天宮傳人。”

笑了笑,又道:“當你成為天下唯一之主時,我便會成為朝天宮唯一之主。但是……我想,我們身在何方,也可以是一生的摯友。”

昭恒定定的看着她,目光變幻不定,良久,才道:“是的,昭恒将是雲朝君一生的戰友,矢志……不渝。”

矢志不渝……雲朝君聽下去覺得怪怪的,卻沒有多想,只是朝他遞過了酒杯:“朝天宮視天下如棋,天下實何不如棋焉?逐鹿天下,無論成敗,便已是令人神往的旅途。”

昭恒微蹙的眉頭放開,臉上揚起一抹微笑,朝雲朝君伸出了一只手。“感覺可好了些?”

雲朝君微笑,點了點頭,把手放在昭恒掌上。

昭恒咧嘴,“那我們就好好享受可以并肩作戰的每一天吧。”

雲朝君手指收緊,包圍着昭恒微冷的手掌。“好。”

昭恒,此刻,爾身何方?

昭晏走在入夜後空蕩蕩的天衣大街上,街道兩旁的酒館賭坊不時傳出親切的髒話,她卻仿佛什麽也聽不見,只聽見了自己孤寂的呼吸聲。

昭恒,我們是一生的摯友吧?

可惜,一生早已過去。

昭晏從懷裏掏了一顆核桃出來,忽然想起會稽城頭上那人抛給她的那顆核桃。

那日的情景與丸子說起他們的“愛情故事”時那陶醉的表情在腦海交織着,昭晏忽覺一陣好笑。

直到街角的人影轉過身來,她才發現自己“随心随性”的笑出了聲音來。

“公主難得好興致。”那人的聲音如面容一般沉靜如水,平無波瀾。

“知魚先生也難得有興致出來。”昭晏微微而笑,頓時收起所有回憶思緒。

她自不會傻得相信從不多出城守府的餘知魚會恰巧在這一夜出外。

“公主可也是到馳香樓聽了先生今夜說書來着?”餘知魚竟似看透了她所想,坦然道了出來。

昭晏懶懶一笑,打了個哈欠:“知魚先生難道亦是為了聽書而來?”

“公主似乎覺得天統帝和雲朝君的故事很是耐人尋味。”餘知魚不答反問,卻已默認了他聽書的事。

昭晏心中飛快地轉過一個接一個的念頭:馳香樓一席千金,他是如何謀得一席聽書的?還是,他如丸子一般,擁有異于凡人的超凡感知?

昭晏臉上卻仍是挂着莫測的微笑,淡然道:“天統帝的轶事,本公主便聽不得麽?”

餘知魚笑容謙恭,一雙眸子的灼灼眸光卻沒有一絲卑躬屈膝的意味。“公主似乎對之不以為然……”

昭晏又打了個哈欠。“謠言有多少分可信,聰明如先生不會不知。”

餘知魚微微而笑:“知魚只知,謠言從不是空穴來風。”

昭晏微微冷笑:“先父的私事,還不容得坊間胡亂流傳。”

餘知魚定定的看着她,卻只是淡然道:“公主是心地開明之人。”

昭晏不以為然道:“先生慢走,本公主睏了先回府去。”

正要動身,餘知魚卻忽然擋在身前。

昭晏眉頭一皺,正要提氣,卻見他臉色變得無比嚴肅,緩緩看着她的雙目道:“公主可知天統帝為何與雲朝君關系如此親密無間?”

昭晏冷冷的看着他,信口胡謅:“因為雲朝君是朝天宮的人。”

餘知魚卻竟認真的接了茬:“在下亦知朝天宮的秘密,所以請公主信任在下。”

昭晏眼目微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先生何以認為本公主不信任你?”

餘知魚抿唇不語,仿佛要她定要給出一個承諾。

昭晏繞過了他,言不由衷的道:“好。”

和當年同樣一個“好”字的答案,心境卻差之千裏。

只因,餘知魚不是昭恒。

要她信任這小龜蛋,只怕比要他不信昭恒還要難。

她也越發不清楚自己為何還要留着他。

—————

三月上旬,李洛來報,燕南山已向姜氏滄國借道梁州,約二十日後便會到達。

“看來燕南山與姜滄已達成某種協議。”李洛走後,魏長春凝色道。“否則姜氏怎會如此輕易放行?”

“他國戰争與己無關,齊秦越是混亂反而對腳跟還沒有完全站穩的姜氏有利。”昭晏搖了搖頭,并不茍同。“所以燕南山要向姜滄借道不是難事,反而我們要姜滄不借道才是難事。”

魏長春立時會意。“公主是打算在梁州境內截殺燕南山所率秦軍?”

昭晏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微微一笑:“是要截殺,不過不是由我們來做,而是由姜氏去做。”

魏長春想到了什麽,驚詫的問:“公主是打算——”

“沒錯,”昭晏贊賞的一笑,站起身來。“我要出使姜滄。”

“出使姜滄?”魏長春大吃一驚。“那荊州城——”

昭晏定定的看着他,難得肅然道:“荊州城,就由你來守着。”

魏長春駭然道:“公主,這——”

“魏長春,我只說一遍,你給姑奶奶聽着。”昭晏提聲,聲音中再沒有懶洋洋的氣息,只剩不容抗拒的霸道。“從我尋回你起,你總是當五十七年前的那個馬前小卒,事事聽令,事事依靠我;現在你給我記着,你已不是五十七年前的無名小卒,你是名動天下的雲家軍上将軍魏長春,在我去後的日子裏你是如何克敵凱旋的,你便好好記着;現在的你,就是他。”

魏長春怔住,低下頭去,沉吟着不敢看向那雙去了懶色後淩厲如芒的眸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道:“屬下明白了。”

昭晏微微一笑,霸氣慢慢散去,仿佛她從來便是那個懶懶而世俗的女子。

“我只帶餘知魚和他訓練的四千騎前去,若此行不順,務必抵擋着,我相信你可撐到我們回來。”

魏長春忍不住問:“此行兇險,公主何不另派他人?”

“另派他人?”昭晏眉毛一挑。“他人有把握麽?”

他人有把握麽——六個字,說得輕佻,卻讓魏長春無法反駁。

連她自己對自己的把握也未必有七成。

魏長春卻仍有些擔憂:“餘知魚……真可信乎?”

“然。”昭晏肯定的點了點頭。她看得出來,不管餘知魚最終的目的為何,他都需要她,正如他亦有她需要倚仗之處一般。

所以,餘知魚不會害她,反而會比任何門客謀士更奮力保她。

“長春,不必擔心我。”昭晏見他遲疑不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三年來你似乎也忘記了,我不是身嬌肉貴的永安公主,我現在和五十年前的我……并無分別。”

魏長春猶豫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卻問:“公主現在這身子的暈血症……”

“操她大爺的永安公主!”昭晏破口大罵,罵完才發現永安公主的大爺正是昭恒。“我盡量避開血便好了。”

魏長春又點了點頭,卻仍是在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想從前,宮主是馳騁沙場的女帥,而今……

“因為永安公主的暈血症而不能再上戰場,許是反而因禍得福。”昭晏一語點破了他心中疑惑。“至少這暈血症讓我學會了真正的勝利并不一定要動刀槍見血光。”

說着說着,卻越來越覺得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

魏長春壓根兒沒聽明白,不過還是很厚道的點了點頭。

“乖孩子。”女子伸手摸摸老人白發蒼蒼的頭。“替我傳令下去,三日後出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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