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女朝雲
三日後,公主門下謀士餘知魚攜四千騎兵出城,直往姜滄都城黔都的西南方向而去。
公主府的隊伍裏沒有一個身有一官半職的人,除了餘知魚外便只有多出來的一個公主府門客,自稱衛氏名隐,字無息。
一向以懶惰渴睡著稱的永安公主一如所有人預料的沒有出現。五更天将士出行時,只有代表公主的貼身侍衛魏長春到來城門口送行。
魏長春看着馬車裏的餘知魚道:“此行兇險,萬事小心。”
餘知魚默然不語。魏長春又道:“小心避開血液,你知道你的……”
餘知魚仍是一臉木然。馬車裏看不見的角落傳出一把聲音道:“長春你真操蛋的婆媽。”
魏長春一怔。餘知魚把車簾拉開,露出一張清秀而英氣的臉來,五官雌雄莫辯,嗓子也是雌雄之間。
“由眼下始,爾非婦人之衛,而是魏上将軍——雲家軍的魏上将軍。”
魏長春看着那雙清澄深邃的眸子,冰僵的身體被那眸裏的一種道不明的力量融化,慢慢的,慢慢的,被一串串暖光照亮。
“是。”魏長春行了一個整齊謹慎而不失勇武霸氣的軍禮。“末将定盡己命守護江陵。”
簾子放下,清秀英氣的臉連同餘知魚木然的臉皆隐在簾後。
“繼續走吧。”
馬車緩緩出城,餘知魚淡淡看了車中另一人一眼,別過頭道:“沒想到連雲家軍上将軍也甘願當公主的區區侍衛。”
昭晏擠眉弄眼“噓”了一聲,咧嘴笑道:“公主在哪裏?”
餘知魚白了她一眼,冷冷的不說話。
“你還真當我是你的副手啊。”昭晏笑嘆一聲,剝了一顆核桃入口。“先帝不留才,自有留才者。我願留他,他願随我,大家你情我願的,又有什麽好出奇的?”
餘知魚靜靜的看着她,那目光死得像是看透了她的衣衫研究她沒有什麽看頭的裸體。
“那日欽差大臣到來,瞎子也看得出來公主的侍衛對皇家心有怨怼。”他沒有說下去。
昭晏也沒有打算說些讓他釋疑的話,伸手從不知什麽地方拿出了一個匣子:“此行路遠,下盤六博棋何如?”
餘知魚打開了匣子,把棋盤攤在車中案幾上,靜靜的布了棋。
昭晏笑道:“而今只有四國,就以齊秦滄越四國弈局,何如?”
“善。”餘知魚點點頭。“公主是選齊國了。”
“你倒是很善于揣測我的心意。”昭晏漫不經心地笑道,伸手掏了兩顆核桃,遞過一顆:“吃否?”
餘知魚淡然接過。“公主原來也好六博棋此道。”
昭晏手中剝着核桃殼,眉頭懶懶一挑:“本公主和庶民從來便沒有什麽不同。”
餘知魚正還想說什麽,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先生!”外面有兵士大呼。餘知魚揭開簾子,“哦”了一聲。兵士遞過了一封信。
餘知魚接過信盞,放下簾子,一個字也沒有說便遞給了昭晏。
昭晏打開信盞看了兩眼。“燕南山已快至黔都,棄車,上馬。”
餘知魚一個字也沒有說,默然從命,目光卻在掠過未動的棋盤時閃爍了一下。
餘知魚手下新兵從未見過公主,此時只道與餘知魚同車的“衛隐”是公主府裏另一個門客,牽了一匹普通黃馬給她。
餘知魚拍拍自己的黑馬,朝昭晏淺淺一笑:“可要與我對調?”
“你當我是公主出巡嗎?”昭晏嘿嘿幹笑。“韬光養晦便好。這也是我讓你帶新兵出來的原因。”
餘知魚不再言語,跨身上馬,徑自前去。昭晏拍馬追在後面,表情若有所思。
江陵位處齊秦滄三國邊界,上次秦将林士興來攻是自北涉長江而來,長途易累,軍心易搖;這次燕南山借道姜滄,經黔都往東行,道路平坦,大軍實力不難保存,可惜白白增添了姜滄這一個看下去并不容易變實質并不一定穩定的變數。
一行人馬不停蹄,三日後已至黔都外百裏。
面前是一處小鎮,一眼看去只有一條大道,兩旁疏疏落落的上居下鋪的店子,連閘門也沒有。
昭晏連鎮名為何也沒有留意,正要穿鎮直行繼續往黔都而去,餘知魚卻道:“日快暮,明早才入黔都,何如?”
雖是問她何如,身後的新兵卻已在鎮外駐紮。昭晏看着身後幾名公主府衛士,眉頭微蹙:“燕南山已入梁州境內,晚一日截住他便是讓他多走數十裏。”
“公主的打算,不是若不能借滄兵截住秦軍便由這四千精騎親自動手麽?”餘知魚的薄唇暧昧的貼在她的耳畔,輕如微風的耳語:“既然留了後路,公主又何必憂心?”
昭晏扭頭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動幹戈并不是上策。”
餘知魚的臉近在咫尺,呼出來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額間,恍恍惚惚的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公主嘴裏如此說,可公主天生就是熱愛動幹戈的人……非乎?”
昭晏微微眯起眼睛,正想扯出一抹微笑,嘴角卻驀地僵住。
她嘴裏說的每一個字都讓自己幾乎信了,可他嘴裏說的每一個字,都恰巧打進了她的心坎裏去。
鎮上只有一家客棧,俗如其分的名“越來客棧”。
“這鎮子也就俗如其分的叫悅來鎮。”餘知魚叫小二上了兩壺酒,悄悄道。
昭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口中的酒作水柱狀盡噴了出來。
她沒有錯過她第一次在餘知魚臉上看見的忍俊不禁。“原來你也會說笑。”
餘知魚別開了頭。“這也算說笑?”
昭晏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餘知魚別過了頭,自是沒有看見。兩人僵着良久。
“怎麽菜還沒到?”餘知魚忽道,“小二呢?”
銀鈴般的笑聲由遠至近的傳來,也沒聽見什麽腳步聲,一抹大紅身影已如燕撲來。
“今夜讓奴服侍兩位郎君,何如?”
昭晏終于後悔沒有把聒噪的順風耳丸子帶出來。
後悔了一眨眼的時分後,昭晏擡首望向那睜着一雙水靈靈桃花眼的紅衣女子,咧嘴一笑道:“小娘子纡尊降貴相伴我倆窮書生,在下真乃受寵若驚。”
紅衣女子一雙誘人的桃花眼沒有看着說話的她,反而直直的看着餘知魚,眸光閃爍,似笑非笑。
“果然是窮書生……麽?”女子嘴一撇,似笑非笑的面朝餘知魚一揚眉。
餘知魚終于發話,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那足下可是奴乎?”
紅衣女子的嘴角勾起微笑,眼角的淚痣仿佛随着那抹魅人的微笑亮了起來。“郎君雖衣以粗帛,卻字字珠玑,慧眼別具,想必亦不是市井窮酸吧?”
紅衣女子似乎意有所指。昭晏忽然想起,餘知魚的所謂“出身”,正是乞丐庶民。
昭晏在心裏“哦”了一聲,反正她也從沒有把他當做真的“乞丐”出身的謀士。
看着那抹張揚的蜀錦紅色,昭晏後背一挨椅柄,把手中酒輕輕一推,酒壺一滑,恰好推至桌子邊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連一滴酒也沒有溢出來。
“郎君好身手。”女子咯咯嬌笑贊道,拿起酒壺便喝了一口。
昭晏淡然而笑,從容地掏出一條帕子抹手,懶懶道:“姜滄神女也是豪爽之人。”
女子看了餘知魚一眼,但見他依舊一臉冷然地坐在那裏。“永安公主好眼力。”
昭晏笑道:“好說。”
餘知魚卻道:“也不太好。”
昭晏白了他一眼。餘知魚慢吞吞的道:“要認出姜滄神女,并不需要太好眼力。”
姜滄神女,姜朝雲。昭晏微微眯起了眼睛。“神女朝雲,本公主等你很久了。”
姜朝雲成名之早,比同齡的昭晏要早了三年。
昭恒晚年子嗣凋零,身體狀态日下,梁州姜氏和雍州商氏都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姜朝雲本名趙嫱,于三年前忽然不知從什麽地方崩了出來,本來寂寂無名的她在黔中一役成名,自此節節擊敗昭齊朝廷軍,終擁得姜氏坐梁州逼朝廷封其為王,聲明之噪幾乎可比在她之前唯一的女造王者雲朝君。
只聽姜朝雲嬌笑道:“朝雲猜想,公主此行若不能讓吾王拒絕借道,只怕便會親自出手以梁州軍之名截住秦軍吧?”
她定是已看見過了鎮外駐紮的騎兵。昭晏卻本也沒有打算瞞她,打了個哈欠道:“和神女說話真是輕松。”
“神女之名不敢當。”姜朝雲笑靥如花,眸中的那抹厲色卻瞞不過閱人三十載的昭晏。“商秦的燕監軍許吾王半個荊州,不知永安公主能許吾王何物?”
昭晏眼眸一眯。半個荊州……身體裏熱血洶湧,她忽然有一種沖動要立即便與從未謀面的燕南山沙場上一決雌雄。
“未來将許姜滄燕氏人頭,何如?”
帶着濃濃睡意的一句話,終于讓姜朝雲徹底僵住。
她以為自己早已看清那所謂一戰驚天的永安公主。原來,被看穿的卻是她自己。
對滄王來說,最大的敵人是獨力支起昭齊殘軍的永安公主;可是,對姜朝雲來說,最大的敵人,卻是燕南山。
因為,她要的不是荊州,也不是昭齊朝廷,而是九州江山。
姜朝雲——朝向雲朝君,甚至,超越雲朝君。
趙嫱,是這一代朝天宮的一位傳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