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地重游

回到臨都之時,東北已入了秋,綠葉皆化了紅,秋風起,絲絲寒涼。

城外十裏亭裏已有人在那裏迎接。一行人加速行近,亭裏一人站起身來,輪廓越漸清晰。

昭晏只看了他一眼,垂眸,輕若呼氣的嘆了一口氣。燕南山饒有趣味的笑笑:“永安這是恨鐵不成鋼?”

算是吧?也不真是。昭晏沒有說話,從懷中掏了一顆核桃,正要剝殼,核桃卻被人橫插一手奪了去。

“多謝永安。”燕南山輕快一笑,随手一掰堅硬的核桃殼應手裂開兩半,切口平滑整齊恰如刀切。

昭晏恍若未聞,思緒早已飄到了記憶遠方。

亭中所謂兄長些許熟悉的面容便已要讓她失魂。曾幾何時,在亭中迎接她的不是這失掉半壁江山有餘的窩囊敗家子,而是剛得了九州江山、英姿挺拔意氣風發的人——

那人纡尊降貴親自出城十裏相迎,灰色的身影昂首負手立于十裏亭上,她遙遙的看見了他,他亦遠遠的看見了她。

那人并不心急,負手緩緩走下亭子。她也不心急,緩緩策馬至他跟前。

那人朝她緩緩伸出一只手,她笑了,緩緩伸手置于他掌中。那只手很是溫熱,還有手汗。

她記得他在微笑,那微笑讓她莫名地感到苦澀。“朝君,我們……終于統一了九州。”

雲朝君不着痕跡的掙脫他的手,伸手入懷,掏出一方玉印。“是的,這是吳侯印信,而今天下九州皆已在你手中。”

昭恒怔怔的望了她半晌,方才接過玉印,又定定的望了玉印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雲家軍與禁軍都像化石般僵在原地。就在她也愣着時,笑聲辄止。

昭恒的聲音輕輕的,沒有什麽重量:“朝君,一統了九州,你便是朝天宮的宮主了,恭喜。”

“多謝。”雲朝君燦然一笑,感覺有些奇怪,卻說不出是什麽奇怪,也懶得去理。

昭恒随意把吳侯的印信抛入懷中,一個舉步,跨身上馬——

“你大爺的這是我的馬!”

昭恒哈哈大笑,一手抓着她的手腕,雲朝君躲閃不及,已被他一下子拉上了馬背。

“我從未與你同騎。”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脖頸之間。“在你回朝天宮之前,把這十裏旅途給我,可好?”

雲朝君閉上眼睛,心中卻澄明一片,什麽都沒有想,身子不自覺的緩緩後傾,緩緩傾進了那人懷裏。

馬奔出了不知幾多裏,她才開眼,咧嘴笑道:“誰說我要回朝天宮了?”

缰繩徒地勒住,黑馬前蹄一起,幾乎便要翻倒。她看着昭恒的面色一變再變,由震j□j狂喜,由狂喜變不可置信。

“朝君……你不走了?你決定留在臨都了?”

“你那麽激動做什麽。”雲朝君斜眼望他,撲哧一笑,神色複回正經。“九州雖大,九州之南卻還有個交州——交州沿海,地大物博,自戰國前已割據自立不肯歸附,我回師門前就送你最後一份禮物吧。”

昭恒沉默半晌,驀地狠狠一揮馬鞭,黑馬吃痛,往前急沖。

“你奶奶的!”雲朝君一下子無處可抓,幾乎要掉下馬來,只得緊緊靠在他結實的胸膛前。

只聽昭恒壓抑着嗓音問:“什麽時候走?”

雲朝君想了想道:“天下一統,戰火暫息,可我也不願讓将士們耽于逸樂而變得疏懶——我想,留一個月吧,等過了你的登基大典,一個月後祭天出征。”

那人收起馬鞭,放開缰繩,任黑馬載着馬背上的二人前行。“只有一個月——朝君,給我一個月。”

“什麽叫只有一個月?”雲朝君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輕笑:“雲朝君轄下的雲家軍與朝天宮永遠效忠昭氏大齊,而雲朝君——”她回首望着那人的臉。

昭恒的表情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堅定的望着他:“将是你一生的摯友,無論身在何方,絕不背叛,絕不離棄。”

一生有多久?是他的一生,還是她的一生之久?

燕南山的一聲嗤笑剛好笑出了她心中的嗤笑,卻也把她一下子拉回了現實中來。

“齊帝還真是惦念永安呢,不顧帝王之尊還迎到了車前了。”燕南山孩子氣的笑容笑得輕蔑。昭晏如夢初醒,揭簾一看,那張隐隐有些相似的臉正看自己沖将過來。

那張臉越來越近,卻除了五官隐隐有遺傳的蛛絲外,沒有絲毫那人的影子。宣永帝昭澈,她所謂的“阿兄”,沒有繼承到他父親的一絲君臨天下的霸氣。至于昭晏——永安公主的肉體,本也沒有繼承到父親的什麽特征。

昭晏揭簾下車,轉頭望了那張寫着不屑的孩子臉一眼,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當今天下,最似而最不似那人的人——反而是這燕老二的徒兒。

“阿妹!”昭晏剛把頭轉回正面,已發現自己落進了一個激動得在顫抖着的懷抱,面前是一張似是快要感動落淚的臉。

昭晏靜靜的看着他,半晌,埋首他的肩膀,輕輕喚了一聲:“阿兄。”

宣永帝哪有一方之主的樣子,雙手抓着她的肩膀,哽咽道:“阿妹,阿兄和阿娘都快要念你念得要死了。”

“阿兄這是什麽話呢?”昭晏咧嘴而笑,對上他的眸子,“阿妹又不是不會回來了。”

“邊境危險,戰場刀槍無眼,我不止一次後悔允你前去……”宣永帝看着“阿妹”,良久才道:“阿妹,是我苦了你了。”

昭晏不着痕跡的掙開他,退後了一步,漫不經心的道:“天下紛亂,江山失落,阿妹身為昭氏的人……是有責的。”

宣永帝呆呆望着那張臉,除了風霜之色絲毫沒有改變的臉上此刻那懶懶的表情裏漫着認真得讓人心悸的肅然,頭一偏,竟是不自覺的便回避了自小相依為命的阿妹此刻陌生的讓人心驚的目光。“阿妹……”

“阿兄,”昭晏微笑着打斷,“商秦的永定侯還在呢。”

宣永帝的臉色不自然的漫上了紅暈,片刻尴尬過後,只見那孩子臉的龜孫子已悠悠然跳下車來。

他老爹的,龜孫子連跳下馬車的動作也要比人優雅——應該說裝優雅。

“外臣秦孝穆王帳下燕南山見過齊帝陛下。”燕南山從容笑着,一揖到地,神色間隐有傲氣,卻是彬彬有禮。

不但宣永帝呆了,十裏亭前來相迎的一衆禁軍也呆了。沒有人想過名動四國的永定侯竟是一個“少年”。

一人從容,一人驚呆;一人微亢,一人微呆;雙方高下已定。昭晏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暗暗在阿兄腰側狠狠戳了一下。

宣永帝驀然驚醒,“啊”了一聲。昭晏別開了頭,心道昭恒怎麽就生了這麽一個兒子。

“一國之君”終于回過神來,強自鎮定的道:“永定侯遠道而來,實在有心。”

昭晏見他欲再說什麽,插口道:“阿兄,永定侯由阿妹擇地安置好了。”

宣永帝把頭轉向了她,燕南山再次被漠視:“阿娘挂你可挂得緊,你得先進宮去看阿娘,阿兄讓人把永定侯安排入驿館,待見過阿娘後才一起商讨結盟之事,何如?”

宣永帝此刻恰似一個平民家的阿兄低聲下氣的請求任性的妹子聽話,哪有半分帝王的樣子。昭晏心裏忽然一陣揪痛,不忍拒絕這把自己當親妹子的“兄長”,點了點頭,轉頭向那孩子臉道:“永定侯請稍息,永安稍後便來。”

一直被忽略的燕南山終于不再被忽略,咧嘴而笑,笑出了小酒窩:“公主請便。”

宣永帝看着二人似相熟似疏離的對答語氣,忽然想起二人全程同乘一車,臉色變得晦暗不明起來,沒有讓她再上馬車,而是讓人牽了一匹馬前來。“阿妹可方便騎馬?”

昭晏整整袍服,幸而自己從來不穿女裝。那匹馬竟剛好是黑毛,與前世的黑馬是一模一樣的顏色。“善。”

與今生“阿兄”同騎的十裏顯得別樣的長,比當年與昭恒同乘一騎的十裏還要長。

“好久沒有回來了。”

“是好久了,”宣永帝道,“大家都擔心你擔心得很。”

是好久了……昭晏只聽見了這四個字。上一次如此班師回城,已是五十年前了。

終于走到城門前。城門一開,城門的士兵竟整整齊齊的跪了下去,行三跪九叩之禮。

“天佑吾帝!天佑公主!天佑大齊!”

直通宮城的朱雀大街上,兩旁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竟也密密麻麻的跪了一片。

昭晏終于也不得體的僵了一下。臨都萬民相迎,城門兵士自發跪迎,萬民随之,山呼天佑,此情此景——

“阿妹,今日的你……人人待你,如待當年之那人。”宣永帝的笑裏不知是欣慰多還是苦澀多。“阿娘……許會很欣慰。”

那人?那人……指的可就是五十年前的雲朝君?她現在的“阿娘”會因“自己”似“自己”而欣慰什麽?

昭晏定定的望向宣永帝,半晌,本能的一擡手,面向衆生,朗聲道:“今日吾于此起誓,定還天下十州太平一統!”

竟是與當年的話一模一樣,沒有一字之差。

不知人群中何人高呼了一聲:“一統十州!還我太平!”人群中群情激昂洶湧,“一統十州”、“還我太平”之聲此起彼落,連綿不絕,如繞天地三日不息。

一切,仿佛都沒有變過,一如五十年前。唯一變了的,只有身邊的人。

燕南山坐在車裏,簾子揭開一個角落,看出簾外,叩拜高呼聲起伏不息,仿佛人人都看到了一統的希望。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就連那馬上的女子,似乎也與當年的雲朝君沒有什麽分別。盡管他連雲朝君也沒有見過。

永安……終有一日,我必與你還十州天下太平,然後共騎入城,接受太平人民如對神祗般的膜拜。

這是今日燕南山于此所立的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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