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兩難
如果是以前,陶然可能會因為他這番話而瑟縮,甚至服軟,順口就把對不起三個字給說出來了。她總是有些怕柳博延的,怕他的冷嘲熱諷,怕他冷漠外表下的不怒自威。
恨比愛更加耗費心力,愧疚比感激更加難以釋懷,就是這麽回事。
她從沒與他發生過這樣的正面沖突,可眼下她竟然不覺得怕了,頗有種豁出去的意思。
柳博延話雖那樣說,卻沒打算真的追究什麽,在沙發上坐下,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筷道,“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把這碗粥吃了,別再讓我端下去跑一趟。”
“我不想吃。”
“你以為我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家裏有了一個病人,其他人關心則亂,不吃不喝地發愁、憂慮,不但對病人一點好處也沒有,自己也要倒下去讓人來照顧。你們都病倒了,就能分擔癌症的兇險了麽?”
陶然垂眸不說話。
“你現在最該做的是勸你媽接受最好的治療。美國那邊有更好的專家和醫療資源,我跟她提過了,她不肯去。”
陶然訝然地擡起頭來看他,“你願意安排她去美國治病?”
“你以為柳家現在就只有我能做主?這麽點小事,還用不着我安排。”
噢對了,還有柳叔叔,他不會坐視不理媽媽的腫瘤擴散。
“那……她為什麽不願意去?”
柳博延冷哼,“你們不是母女連心麽,連這都想不通?去美國治療不是一兩天的事,她覺得時日無多了,與其在異國他鄉浪費時間,不如就留在這裏陪陪家人。”
陶然的心都揪緊了,“她怎麽能這麽想呢?”
“不然呢?你能辭職陪她一起去嗎?恐怕就算你願意,她也不肯讓你這麽做。”
陶然知道他說的都對,她也的确有沖動去辭掉工作,陪媽媽到美國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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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博延站起來,“你那小記者不做也罷,辭掉也沒什麽可惜的,光谷傳媒下多的是類似的崗位。你自己考慮清楚,不要後悔就行。”
他無法正視自己內心那點陰暗的期盼,倘若她辭掉現在的工作,離開江臨,就會跟姜禹分開,時間一久,感情就淡了,她還是他的柳陶然。
可那樣她真的會開心嗎?林淑言遲早是要離開的,醫學再昌明也拖不過命定的劫數,到時留下陶然一個人,犧牲了愛情又留不住至親,該有多孤獨?
柳博延發覺這一回,他也給不了她任何客觀的建議。
“大哥……”陶然在身後叫他,遲疑了一下才說,“謝謝你!”
他沒回頭,他不喜歡她的客套和疏離,更不喜歡她怕他,但至少聽她說這三個字遠比聽她說“對不起”讓人舒心。
陶然從地鐵口出來的時候,在最後一個臺階處摔了一下,手掌蹭破點皮,疼得她直吸氣。
這些天她一直在想媽媽的病和辭職的事,精神不太好,想着想着就有點恍惚。
到派出所門口已經是下班時間,姜禹被幾個同事圍坐在辦公室的座位上,難得輕松地說笑着,見她來了也不避,只問道,“怎麽現在過來,有事?”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像早晨耀目的陽光,劍眉星目,指間一支沒來得及燃盡的煙卷,全是潇灑意味。
陶然挪不開目光,怔怔地看他,走到他跟前的時候臉上都泛起淡淡的紅霞。
她醞釀了一路的話,到了姜禹面前又開不了口了。
其他民警都在一旁起哄,“姜隊,嫂子哪有什麽特別的事,就是來接你下班呗!”
“對呀,不要不解風情嘛!”
陶然被他們笑得不好意思,趕緊抓過一旁燕華秋的胳膊道,“那個,我不是來找姜禹的,是來約小燕一起吃飯的。”
大夥笑的更大聲了。
小燕拉拉她的手,湊到她耳邊道,“親愛的陶子,今天不能跟你吃飯啊,因為晚上姜隊請客。”
“啊?”
“你不知道?他被評為青年标兵啊,當然要好好請我們吃一頓了!來都來了,一起吧,大家都這麽熟了。”
姜禹一低頭就能看到陶然的發旋,淡淡地邀請道,“嗯,一起去,人多熱鬧點。”
這丫頭欲言又止的,不知又有什麽話要跟他說,聚餐倒是省去了兩人單獨面對面的尴尬。
吃飯就在隔壁街的火鍋店,一群人坐一桌,要了兩個鍋底,海鮮羊肉和各類丸子都噗通噗通往湯裏下,倒确實很熱鬧。
陶然被安排坐在姜禹身邊,平時到這時候就鬧騰的好胃口一點都提不起來,也就沒有了跟其他人一起搶食的熱情,吃的東西都是姜禹代勞舀到她碗裏來的。
“怎麽不吃,不能吃辣麽?那邊的鍋底是豚骨高湯,要不給你換個位子?”
陶然擺手,“不用了,我挺愛吃辣的,只是今天中午吃多了,現在有點吃不下。”
“你之前不是說我小氣嗎?多難得才遇上一回我作東,還不多吃點?”
陶然嗫嚅,“怎麽還記得這茬啊,我就随便說說……”
吃完飯去唱歌,陶然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看麥霸們搶着點歌然後争話筒。
即使玩樂,他們也很自律,都只點飲料和蘇打水,陶然想喝點酒,自己點了一支起泡酒,把先前在路上醞釀的話又在心底過了一遍又一遍。
“你手怎麽了?摔的?”姜禹看到了她手掌蹭破的傷痕。
“噢,今天出地鐵站的時候絆了一下。”
“你這麽心不在焉的,是該摔一跤才好。到底發生什麽事?上次那篇報道有問題?”
陶然還來不及回答,話筒就遞到了她面前。
“嫂子,跟姜隊合唱一首吧!”
“對啊,情侶對唱,快點快點,我們姜隊唱歌很好聽的!”
姜禹橫了他們一眼,把話筒推開,拉起柳陶然道,“到外面去聊!”
哄笑都被厚重的隔音門關在裏邊。
陶然過意不去,“這樣丢下他們好嗎?畢竟你才是今晚的主角呢!對了,還沒恭喜你啊,青年标兵。”
她揚起手裏的酒,姜禹瞥了一眼那個小小的酒瓶,拿開放到一邊,“你今晚不太對勁,說吧,究竟有什麽事?”
不過五月而已,夏天剛剛開了個頭,這歌城裏就開了冷氣,陶然攏了攏衣襟,身上有點微微發冷。
“我打算辭職了,法治新聞和副刊專欄的工作可能很快會有新人來接手。要是你哪天突然發現聯系人變了,千萬不要太驚訝啊!要不我們弄個暗號,供你們到時候接頭用?”
姜禹沒有理會她的冷幽默,蹙起眉頭道,“怎麽突然要辭職,出了什麽狀況嗎?”
他以為她了不起再表白一次,沒頭沒腦地說一通我就是喜歡你又怎樣的稀奇理論,反正他也習慣了,甚至都想好了應對的方法,誰知她開口卻是說要辭職。
心裏莫名有些空落落的煩躁,他順手點了一支煙。
陶然笑了笑,“不是啦,是我自己的原因,要去美國一趟。現在名人不是都流行去國外游學嗎?我也去試試,說不定還能游個普利策新聞獎回來。”
姜禹眸色微沉。
見他不吭聲,陶然墊起腳尖,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不至于這麽震驚吧?我知道這個決定有點突然,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這世上還有很多事情,比工作重要。”
她沒說錯,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但生活不僅僅只有工作。
只不過他的直覺告訴他,要柳陶然突然放棄工作,絕對需要非一般的理由。她不願講,他大概也就問不出來了。
“要去多久?”
“不确定啊,最少也要一年兩年吧。”跟病魔抗争是個漫長的過程,她很想問他能不能等,等她回來,就算再認識一次,再喜歡他一回她也願意努力。
可她知道沒有這麽問的立場,他也不會等。
就是不舍啊,從此就要斷了聯絡,與之相比,此前的種種不順和委屈都不算什麽了。
原來割舍是件這麽困難的事。
陶然眼眶發酸,強忍着傷感道,“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的,之前的專欄報道很感謝你的支持,今後要是換了人來做……嗯,也不知會不會像我這麽死皮賴臉地纏着你要素材,要是你覺得新人做的不好,也可以終止合作的。”
他是她挖到的寶,就算為他人作嫁衣裳,姜禹不樂意,随時終止也沒關系。
姜禹點頭,似乎也覺得有些話要跟她說,可是張了張口,卻不知要從何說起。
陶然看了看他指間夾着的星火,從包裏翻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這個你拿着,有時想抽煙的時候含一顆,可以代替的。”
他接過,“是什麽?”
“尼古丁糖,你們工作辛苦,抽煙是難免的,但是盡量少抽點吧,對身體不好的。”陶然回頭看看了,強打起笑容道,“你進去玩吧,我不耽誤你們,先走了。”
告別真不是易事,她已經快到極限了。
姜禹拉住她,頓了頓,還是開口道,“我有沒有說過,其實你很适合做記者?這份工作,你做的不錯。”
盡職盡責,極有熱情,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真的算是難得。
陶然笑,“姜隊,你真會安慰人。”
“我是說真的。”他表情那麽認真,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迷人。
陶然咬住唇不讓眼淚提前潰堤,直到上了出租車才哭成淚人。無所謂,反正姜禹也看不到了。
如果她不提辭職,也許永遠都得不到他這金口一贊吧?她以為做這個決定會很困難,其實不是,難的只是要親口跟他說再見罷了。
還是值得了,相識一場,戀慕一場,得到他哪怕一點點的肯定,也是值得的。
後面的事情似乎就容易多了,陶然是個切實的行動派,交了辭職信,收拾好東西,連公寓的續租合同都退掉了,算是生米煮成熟飯,才能跟媽媽如實交代。
新聞部的汪主任接到她的辭職信都不敢相信,再三跟她确認,“是不是工作上有什麽不順心的?”
柳陶然是光谷介紹來的,他可不想得罪光谷傳媒的高層啊!
陶然堅定搖頭,不管是跟誰都只說是私事,出國留學是個不錯的借口,她也就胡謅來用了。
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最大的困難反而是出在林淑言這裏。
“什麽?你辭職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陶然陪笑道,“媽,我都這麽大個人了,辭職這樣的事難道還非得跟你事先報備嗎?這工作薪酬一般,又忙又辛苦,我都沒時間陪你了,辭掉也不可惜,以後再找就是了。”
“那姜禹呢?工作可以再找,喜歡的人也能随随便便就遇見嗎?”
陶然低頭不吭聲,半晌才道,“我跟他,其實也沒好到那種程度。”
她已經把他的名字刻在心上,可是他對她絕不是非卿不可的态度。
林淑言眼裏滿是了然,“不管到了什麽程度,你這個樣子,舍不得就是舍不得。為什麽要放棄呢?你以為這樣一走了之,陪着我到美國去治病,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嗎?陶子,媽媽不能永遠陪着你,陪着你走過下半輩子的人是你的丈夫,錯過了那個人,你要後悔的。”
“媽媽,我不後悔……”
“不用說了。”林淑言極為堅定,“我之前的态度就很明确,除了江臨我哪裏都不去。醫學的進步,哪裏都差不多,我還能活一年或者13個月其實根本沒有差別,只要跟我女兒在一起,總好過到時候客死異鄉。”
“媽媽!”
林淑言不願多說,她的意願就是最後的決策,柳建業拗不過她,也絕不會說個不字。
陶然以為破釜沉舟媽媽就會聽她的勸,到美國去治病,誰知她人生中最大的變量還是姜禹,就算讓她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辭了職,公寓都退租了,媽媽也不肯讓她放棄他。
她是真的動了心,就這麽明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