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暗呼喚

高俅從夢中驚坐起來。

正對上窗外肆漫閃耀的雷電和傾盆的夜雨。

黑暗的屋子被電光映得半明半暗,經常寒光乍起。

就像是隐藏在高俅身邊這片無邊夜色裏的什麽東西,正是掙紮着發出斷斷續續炸響雷電的嘶吼。

他只感覺這片夜色都活了起來,它是某只眼瞳,安靜地看着自己一頭冷汗面色蒼白的模樣。

帶着悠遠的黑暗。

他想叫人掌燈,但是嗓子似乎因為着了風寒沙啞發不出聲。

他只好忍着剛剛被噩夢襲擊過的狂亂心跳自己下床去,一邊不停地安撫劇烈起伏的胸脯。

高俅終究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夜中的噩夢和幾日以來無星無月卻有雷雨傾盆的夜氣讓他難以消受。

走到桌案前已是有些體力不支,他伸出一只手臂支在桌面上,低頭急促地喘着氣。

終于還是顫巍巍地點上了燈。

微弱的光亮會被瞬時亮起的閃電光芒照得仿佛熄滅。那是那點燭火畢竟還算暖色。

高俅跌坐在華貴的紅漆雕椅上,整個身子癱軟般地埋了進去。

這是...要出亂子啊。

高俅并不能完全理解朝中專論星象的星官那日占蔔星象所說的話。那人看着東京數日以來如入永夜的黑暗夜穹,只說了八個字。

“兇種已生,心魔蘇醒。”

高俅自己理解出了“要出亂子”的含義。

前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梁山招安之事,也被放在了一堆各地星象異常之急報的卷文下面。

現在是帝都命運出現大片黑暗的時刻,誰還有心思去論一群山寇的問題。

高俅用兩只手不停地搓着臉。但是直到把眼瞳弄得有些壓迫模糊他也沒有釋懷。

他的一世富貴都在這裏。怎麽能接受所謂的神道之事就此斷送他的餘年。

高俅雖然心計奸險,但是身為人臣多年,若說半點不想國家,那是妄言。

突然的一個霹靂幾乎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高俅駭了一驚,猛地擡頭看着電光肆漫的窗棂。

有冷汗在他的額角嘲弄般緩緩地滑過。

他呆了一般看着墜龍一般斷斷續續劈亮的閃電,仿佛完全忘記了電光刺眼。

他的眼瞳被什麽東西吸引着一般,朝拜似地動也不動。

“你是想只做個世俗的奸佞小人,還是想化身黑暗,重寫乾坤?”

他不确定這聲音來自哪裏。它仿佛來自四面八方,來自每一寸包圍他的空氣裏。

來自每一寸潛伏着緊盯他的黑暗裏。

高俅沙啞的咽喉深處擠出一聲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誰”。

那個聲音嘲弄般地歸于安靜。

然後它幽幽地再次響起。仿佛有一個人,坐在高俅對面,悠閑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問着他這個彌漫着黑色氣息的問題。

“你是想只做個世俗的奸佞小人,還是想化身黑暗,重寫乾坤?”

高俅用力甩了甩頭。可是那聲音好像就生出于他的腦子裏,深深地藏在他的耳蝸裏面盤旋。

或者更準确地說,是他心底裏發出的聲音。

如同是另一個他把頭伸出他的靈魂,嘲弄地問着他的軀殼。

高俅雙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僵硬地猛站起身。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已顯蒼老的臉上冰凍一般分不清是惶恐還是……

回歸。

如同一直期盼着這句話。

“看看這無邊夜色,很美不是麽?”

他終是聽出來了。

那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你是想永為奸臣,還是想以黑暗的名義,掌收天下?”

高俅冰凍一般用神經質一樣朝拜的眼神看着嘶吼的電光。

他突然狂亂地揮動手臂,桌案上昂貴的文寶筆架被盡數擺落到地上。

一陣破碎的嘩啦聲。

高俅像是聽到了悅耳的絲竹。

對。一切都該毀滅,重新拼湊。

“你是想只做個世俗的奸佞小人,還是化身黑暗,重寫乾坤?”

高俅的嘴邊扯起比電光還要寒漫的微笑。

有夜間守衛的侍人聽到主人房裏一陣摔碎東西的嘩啦聲,忙是趕了上來,伏在門口叫道,“大人!出什麽事了?”

高俅發出沙啞的聲音,明明啞得毫無聲色,卻是有着鐵錘一般轟然砸下的穿透力。

聽起來總像是冷冷的低笑。

“沒事。”高俅還挂着那絲微笑,眼瞳冰凍一般還是盯着肆虐電光,“都滾。”

侍人們已是習慣了主人反複無常的脾氣,都是卑默地退出。

這雷電嘶吼的夜色是多麽美好。

高俅走到窗前,從窗格間被大雨打得一片狼狽幾顯透明的繪綢之間看着無邊的夜空。

幼時讀過的上古傳說裏,女娲再造天地之前,天地雷電肆漫,夜色無邊。

再造天地的時代又降臨了。

一夜雷雨過後,整個帝都仿佛都顯出了狼藉。

清晨出行的人幾乎都無處落腳,滿地肮髒的大水,反射着灰白色的日光。像是仰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走得一身狼狽黑水的行人們。

高俅站在他府邸高高的小樓上。從這裏可以看到東京晨起的街貌。

皇帝病了多時,早朝暫歇。他穿着暗紅色的常服,手指幽幽地撚過花白的胡須。

昨晚的所有,是不是夢?

可是他分明已經驚醒過了。

是巨大的夢中夢麽?其實他根本未曾醒來。

但那夜巨大的雷雨明明聲色俱烈。

“大人……”有人在背後卑恭地輕聲道。

是自己的管家。

“何事?”高俅還在看着晨起滿京都的大雨狼藉。

沒人看見他的神情。

竟像是在欣賞一副精致的畫。

“這個……我想還是給大人看看最好。”

高俅回過頭,正對上管家雙手捧上的一張薄紙。

“這是什麽?”高俅挑起眉毛。

“這……”管家頓了頓,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大概是大人所寫。”

高俅把身子轉了過來,捏過那張紙。

果然,是他的筆墨。

他并不是為了這個瞪大了眼睛。

紙上力透千鈞地寫着兩行大字。

“兇種已生,心魔蘇醒。”

高俅的手腕微微抖了起來。

“從哪兒弄來的?”高俅沉聲問道。

“今晨打理您的卧房,收拾桌案下面摔碎的東西的時候看到的。”管家抱拳道,“小人……小人看這是您的墨寶,又寫得有些異樣,就想着還是請您看過了為好。”

高俅卧室裏的桌案不過是閑時所用,所以侍人們能夠前去打理。若真論到自己的書房,半個人也不得踏入。

此時他微微舉起那張紙,兩面翻着看了幾眼,想挑起自己的記憶。

但他就是想不起來何時寫過這份字。

只應是昨日怪夢之下,只是全然不記得。

但現在,這也不是問題的重點。

“退下。”高俅揮揮手。管家忙是退下了小樓。

這是星官占蔔出大兇星象之後所說的話。

當時雖未聽懂,但怎麽聽都像是專給某個人的谒語。

為何自己會親手寫下這兩行不經的東西。

高俅轉向陰暗茫茫的天際。雖是日色,但感不到日光的光暖。

高俅突然想起仿佛夢魇般反複聽到的那句話。

他自己的聲音鑽出他的內心對他說的話。

手指頓了一頓,高俅幾下就把那張紙撕得粉碎,摔在腳下。

雪白的碎紙一地破裂,卻似是仰着的眼瞳看着高俅。

撕啊。

但你不會拒絕。

高俅背着雙手,正自看着仿佛連天空都腐蝕了的大片灰霧。

長夜無光。晨起迷霧。

這就是帝都東京現在的狀态。

可是高俅無法阻止自己內心湧出來的,欣賞的感覺。

似是很美。

“你是想只做個世俗的奸佞小人,還是想化身黑暗,重寫乾坤?”

高俅突然自顧自翹起唇角。

唇角邊微微的皺紋像是擰緊的窒息繩索。

那還用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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