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門之契約

高俅府上倒是許久沒來過客人了。

因為帝都星象詭異,朝政暫擱,那些奔着高太尉讨功名利祿來的人們也自是少了些,此時就是來了,也沒有什麽差事可以扔給他們。

其實高俅何嘗不喜歡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雖然他那個陰暗的書房從來就不能讓人心下明澈地呆在裏面。

官場浮沉這麽多年,他的心早已被世事如棋塞得滿滿。

但是今天有人打破了許久沒有訪客的沉寂。

侍人把有人來訪的消息報給高俅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卧室的桌案前,看着早先皇帝給他下的梁山招安令發呆。他想起林沖想起楊志,想起那些他不擇手段驅趕出本有的安逸生活的人們。

他并沒有恐慌和擔憂,反而有某種恍惚的期待。

他們都是自己宿命的對手。

正要在更洶湧的風雲中站上對立的潮頭。

高俅是在那個雷雨夜之後變得更加陰沉的,衆人都以為主人只是心計沉重,城府又深了一層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遵從了內心的聲音。

再造天地的時代到來了。就降臨在你的眼前。

侍人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收住,高俅聽到了“那人就在庭院中等您”的話語。

完全搜索不出任何可能會在這個時候上門拜訪的人。高俅皺了皺眉,陰冷的眉眼又回到了诏令卷上,“不見。”

“是。”侍人應了一聲,忙是退出。

這時刻的寂靜屬于自己,什麽拜訪不拜訪,管你是誰。

高俅清楚而又快意地感覺着靈魂一點點重組的感覺。

他仿佛突然之間就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從前那個不過奸詐貪婪,世人口中萬惡不赦的權臣,根本不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侍人又回轉過來,站在門口一直不敢出聲。

高俅終是看見了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卷,冷冷地喝道,“又是什麽事?”

“那人……那人不走,說您一定會見他。”侍人吓了一跳,整個身子都快要躬到泥土下面去。

“什麽?”高俅有些好笑地冷冷哧笑了一聲,然後整張臉沉沉地冰凍下去。

那人的話像是胸有成竹的把握。說我一定會見他。

然而此刻心中卻正是合應他意的“我要去見他”。

古怪。

高俅把诏令卷收起,起身揮了揮手,“走。”

侍人忙是轉身帶路。

帝都的天空是大片大片水染的暗灰色,雲層濃密而綿展千裏,籠罩得整個都城如同毫無生氣的水墨畫。

仿佛只是潑墨水染,毫無雕飾,要的就是這種寂靜的頹敗感覺。

高俅站在明明未雨卻一直那麽潮冷的陰暗空氣之中。侍人被他揮手退去。

他看着離自己不到十步之外,背對着他仿佛正在專心欣賞零落花草的人。

他一襲黑袍,柔軟的褶皺如同靜止的波浪一般垂下。看他的身形氣質,竟應該是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

那人的裝束其實很古怪,長袍之上還有一個大大的兜帽。他的頭被埋在兜帽之下,即使他正對高俅,恐怕也不會顯露出自己的面目。

“你是什麽人?”頓了許久,高俅冷冷地開口。

那人好像還意猶未盡地擡了擡頭,視線仍處在打量頹敗花草的安靜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了口,“高大人,怎麽似乎不歡迎我?”

高俅連冷笑都卡在了喉嚨裏。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就像是自己剛才發出的聲音在一面冰冷的銅牆上反彈回來,卻是改變了話語。

高俅側過頭,把全部的尖銳目光集中到左邊的瞳孔裏盯着那人,“轉過來。”

那人嘿嘿地笑了一聲。聲音裏是有了年紀的一絲沙啞。

他轉過身。

兜帽之下果然是一片陰影,遮去了他的面容。

但高俅可以感覺到他目中的冷光。像是嘲弄,又像是期盼。

“高大人,您不盡點主人之誼麽?”那人攤了攤手,尾音吊起了一絲慵懶,“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裏說話?”

高俅冰冷地站在灰白色的天光下。

然後他側過身,向着廳堂的方向一伸手,“請。”

但是他們終究是默契地上了小樓。

從這裏可以看到京都冷寂水墨畫一般的灰暗城景。

黑衣人站在小樓的欄杆邊上,背着手長長呼吸了一口陰冽的空氣,“真是美景啊。”

高俅已經坐在了石案一邊的瑪瑙墩椅上,輕輕撩整齊了衣袍的襟擺。

“兩個問題。第一,你是什麽人。第二,直說你來做什麽。”他的聲音聽不出絲毫質感,從唇齒間發出似乎沒有帶上任何溫度。

像是幻覺一般冰冷拒人。

黑衣人哈哈笑了兩聲,饒有興致地半側過身,“高大人可真是戒心滿滿啊。”

“回答我的問題。”高俅輕輕擡了擡下巴,然後整張臉冰雕一般毫無表情。

“那好,在下就先回答高大人的第一個問題。”黑衣人坐在高俅對面,摘下了陰影濃重的兜帽。

高俅猛地站起來,差點被墩椅絆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黑衣人早有預料地笑了,悠閑地撚着自己花白的胡須,“高大人對自己的相貌,這麽沒有自信麽?”

根本沒有任何幽默的效果。

高俅瞪大眼睛看着對面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連呼吸都差點忘記。

他甚至不停懷疑着,自己與那人,誰才是真正的高俅。

“高大人,”黑衣人笑了笑,擡手拍了拍對面方向的桌面,“主人站着,客人坐着,這像什麽話?快坐快坐。”

俨然主客颠倒一般。高俅産生了一種錯覺。

他坐在那裏,身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反倒是自己呼吸的空氣,看到的世界,都被逼成了幻覺。

高俅穩住呼吸,許久才算把心跳撫平。

他還是坐在了黑衣人對面。

擡頭看着對面那個自己。

或許是易容,或許是變聲,有人在處心積慮地跟他開一個戰栗的玩笑。

但是高俅卻無法阻止自己就這麽想着。

那個自己。

“現在我來回答高大人的第二個問題。”黑衣人翹起腿,悠閑地微微搖晃,“我來給高大人,送一個邀請。”

“什麽?”高俅挑起一邊的眉毛。

黑衣人說話的時候并不看高俅,而是眉眼微眯看着水墨灰白的遙天。

似乎與高俅的對話,一字一句全在他胸口成竹之中。

“就是那夜給您送來的邀請啊。”黑衣人雙手攬住腿,像是高俅的老相熟一樣與他拉開家常,“您已經接受了不是麽?我的委托人讓我正式給您送下邀請。”

高俅猛然憶起那個雷雨夜。

他站起身,半個身子探過桌子的中界線,冷冷地盯着黑衣人漫不經心的側臉,“那天晚上,一直跟我重複那句話的人,是你?!”

黑衣人轉過身子,大大方方應下了聲,“正是。”

高俅的動作頓在那裏。黑衣人毫不避讓他鋒利的眼神,幽幽的注視裏竟有一絲玩味。

“所以,”高俅的聲音沙啞地按在胸腔深處,“正式的邀請是什麽?”

黑衣人把身子完全轉正,從寬大的袖口裏掏出什麽東西。

“高大人,請收好這個信物。”他把那塊漆黑刻滿繁紋的狀似墨硯的東西推到高俅身前。

高俅看着那個墨硯似的東西。它明顯是上下兩塊合并而成,可以從中間分開。上面刻着古老而猙獰的一眼無法看清的繁秘紋理。

他抓起這個“信物”,各個角度來回細看。底面還有紋路,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辨認出,這是四個奇形怪狀從未聽聞的異獸,上下兩面分別有兩個。而棱角的部分也是沒有一塊平整,密密麻麻全是冰涼的凹凸花紋。

高俅把全部的表情埋進寒冰裏,只有眼睛向上動了動,看着黑衣人,“這是什麽東西?”

“總之高大人收好便是。”黑衣人笑而避開,“時候到了,連您帶這信物,我的委托人自然一并恭迎過去。”

“說了半天,你這位了不得的委托人是什麽人物?”高俅單手擺弄着那個信物,一邊有些嗤笑地咧開嘴角。

黑衣人站了起來,學着高俅的姿勢回望過去,“高大人只需要知道,他是有着與您內心深處同樣渴望的人。”

小樓上蕭寒的風聲也不複存在。

高俅驀地把那個信物啪地放在石案上,直過身子冷冷地哼笑了幾聲,“你就這麽自信,我一定會答應?”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邀請。

還有這個烏黑的刻滿詭秘花紋的東西。

僅憑這些,就想把我拐進不清不楚的套子?

“高大人為什麽不答應?”黑衣人露出了一模一樣的冰冷笑容,“好了,別說得自己多清高。你眼睛裏的欲望早就把你出賣了。”

高俅的笑容僵硬地垮了一下。

他終于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眼瞳灼熱地睜大着。

黑衣人的目光可以穿破他城府深重的皮囊,直接看破他的內心。

“你倒是……”高俅的眼睛掉進了灰白色虛空一般靜止不動,只是嘴裏嗫嚅着,“一眼就看穿了啊。”

“這有何難。”黑衣人拍了拍手,像是剛剛做成大事一般惬意地舒了口氣,“我就是你啊。”

高俅突然仰天長笑了幾聲。

承認了又如何!

我心裏就是有那麽陰暗的渴望。

想要用這天地間突變的氣象,重新拼湊我想要的世界!

“好,我收下。”高俅甩手拿起那個漆黑的信物,就用這只手指着那個黑衣人,“希望你沒騙我。”

黑衣人笑了,抱拳作揖,“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我的委托人,可是真心想要高大人的能力啊。”

“我就等着你們所說的‘那一天’。”高俅收回手臂,把信物在手心裏狠狠地一攥,“不要讓我等太久。”

“已在眼前了,高大人。”黑衣人晃了晃拳,把“高大人”三個字饒有興味地微微拉長。

“還有,請高大人,小心梁山。”

高俅愣了愣,然後轉向冷墨漫染的長空。

他突然除了寂靜的無言,再沒有其他的反應。

那句話似乎帶着“最後一言”的意味。

“送客”二字顯得太過生硬,因為高俅完全不知道那黑衣人從何而來。

“其實我一直就在大人身邊。”

高俅一轉身,卻是全沒了那黑衣人的蹤影。

可是小樓通向階梯的小門還是閉着。

他看着灰白色的空氣。手中信物尖銳的棱角觸紮在手心裏,這才告訴他剛才一切不是幻覺。

那句話一直回蕩在心頭。

我一直就在你身邊。

我就是你。

換言之,我是你的心魔。

“兇種已生,心魔蘇醒”。

原來是給自己的谒語麽?

滿朝中人哪個會想到呢?

高俅嘲弄地笑開,竟是一時不能自已,拍着欄杆笑個不住。

手上信物的兩面獸紋吸收着高俅掌心的溫度,漸漸溫熱的冰冷表面像是最後一層阻礙蘇醒的障礙。

它們似乎也在笑。

終于等到這一刻了。

把它們握在手心的這個人,達成了黑暗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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