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地獄大澤

施恩感覺是被武松抓了個現行。

他也沒幹什麽壞事,只是蹲在地上把幹魚往黑貓嘴裏伸。

一人一貓隔着小小的距離,好像享受游戲似地玩着。

然後武松撩開簾子就走了進來,“兄弟……”

兩人一貓互相看着,世界變得如此安靜。

過了許久,武松才伸出手指着那只一臉純良不解模樣的小貓,“我說,兄弟,你也玩起女人家的東西,養起貓來了?”

“我我我……”施恩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他感覺自己的形象已經嘩啦啦碎了一地。

小貓倒是不知所以,只是趁着施恩愣神的空當伸出爪子奪來幹魚,叼在嘴裏輕巧地往外跑去。

這就溜了。

施恩拍拍雙手,按着膝蓋站了起來。武松猶自撩着簾子看着小貓跑出去的方向,然後回過頭來瞪着施恩,“你一個大男人……”

施恩攤開雙手表示無辜,“哥哥,那個……是它自己跑來的。”

武松腦筋爽直,當然不信,上前去輕輕揪起施恩的耳朵,“胡說,梁山上就從來沒有貓!也不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兒女相的東西你也玩起來!”

現在就是渾身上下都開了嘴也說不清。施恩只好雙手握住武松拎着他耳朵的手告饒,“好哥哥,你先松開。”

武松笑了一聲,順勢把他的額角推了個打擺才放開手。

“哥哥,你氣色好了許多啊。”施恩一邊揉着耳朵,一邊看着武松光華如初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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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在轉移話題。

“也是,最近不做夢了。”武松拉着施恩坐下,“所以說說你,你這是怎麽了,兄弟?越發憔悴起來。”

“我?”施恩不自覺地摸了摸臉,結果摸到了果然是更加削峻的棱角,看來自己瘦了不少。“還不是我那個失眠的毛病,哥哥也是知道的。”

“其實……”武松撓着頭,欲言又止。

施恩有些疑惑地仰頭看着他。

武松其實是剛從後山那邊練武回來。他看見了楊雄和石秀在那裏練神器。鎖鏈錘和長棍竟是絕好的攻擊搭配,一個淩厲,一個輕敏,而且都力道猛烈。

明明都是一個雙數一個雙數地搭配起來的,偏偏到自己這裏……

武松自己想的時候也會臉上浮現出赧紅。其實他在意的重點是施恩落了單。

他也聽不懂什麽乾坤相合的話語,只是覺得神器落單不是好事。

施恩仰頭看了武松一陣子他也無話,自己也就明白了些。

“哥哥,”施恩低回頭,安慰地拍了拍靠在桌子邊緣上的武松的小臂,“不必說了,我知道。你自己也不用煩惱。”

武松暗暗瞪了施恩一眼。你也太會沉默了。

雖然即使不沉默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麽。

本是略顯安靜的屋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不少人紛雜着腳步一起走了過去,還帶着紛亂的人聲交語。

武松從靠着的桌子邊緣上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灰白日光投映進來的分錯人影,“出什麽事了?”

然後他一把拉起施恩趕了出去。

果然看見好漢們三兩走過去,向着那邊水泊的方向。

武松伸手拽住了楊志,“楊大哥,這是?”

“水泊,水泊那邊。”楊志走得很急,一時氣順不過來,只是指着水泊那邊,“說是黑色退了,快去看看。”

武松和施恩對視一眼,急忙趕上了湧過去的人群。

水泊邊上站滿了人,也有人站在小小的高坡上張望。水泊是整個梁山明鏡般的中心,即使人群隔阻離得不是很近也能看到大略的模樣。

施恩只看到在視線的盡頭有一道清明的光線,橫越過整片水泊,黑色明顯是淡薄了下去。

“這可是好兆頭啊。”有人的交語聲傳了過來。

的确,詭異變黑的水泊現在又是正在澄清,雖然一樣詭異,但是清濁兇吉,誰都能辨得明白。

那道清明的光線還在推進,所過之處黑色全都融入了清光的範圍。像是一只手推着席卷暗黑色的擦布,一點點把水泊上洶湧波動的黑色擦幹淨。

宋江幾乎站在水泊能夠浸染的一線上,微微揚起脖子看着漸漸清澄的水面。

吳用站在他幾步開外的身側,一邊看一邊點頭。

這是梁山長久以來唯一可稱得上是好兆頭的情景。

但是他還是注意到了,公孫勝的臉上并沒有笑容。

“沒理由……”公孫勝在占測這幾日略微重顯的星象的時候,并沒有得到分毫的祥兆。

再說那道清光是從何而來?

它真的是在清除幹淨水泊上詭秘的暗黑色麽?

“變清了,真的變清了!”李逵在水泊邊上歡席地又蹦又跳,那道清光已經快到眼前。

而它後面則是一片方圓寒清的清澈水光。

暗黑色已經不見了,似乎也沒有侵染那道清光,它仍然是能割破視線一般的清銳,一直一直把水泊上所有的暗黑色一把抹淨。

施恩在人群遠處張望着,而武松已經跑到前面去了。

那麽詭異的場景安安靜靜地在眼前鋪展。鮮活的清光,慢慢清除着死氣的暗黑水色,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種不徐不疾的舒懶。

在施恩有些過敏的神經裏,梁山上的諸多死物,竟都是活了起來一般讓人血液驟冷。

比如夜色。比如水泊。

小腿被撒嬌似地蹭了蹭。施恩低下頭,已經**魚填飽了肚子的小貓正仰頭看着他。

它見施恩沒有反應,又低下頭連蹭帶拱地弄着施恩的小腿。

他嘆了口氣,彎腰把它抱在懷裏。

小貓仿佛平生就喜歡這麽被施恩抱着,縮在施恩懷裏舒舒服服地喵了一聲。

然後它的小腦袋靈光一閃般地猛然擡起,轉向水泊的方向。

施恩微微伸過頭,看着小貓的兩只嫩耳警覺地一動一動。它水潤的黑瞳散發出清冷的銳氣和警敏。

它感到什麽不對了麽?施恩疑惑地看着那片水泊,它已經完全變得澄澈,他的擡頭剛好看到了清光抵達岸邊的最後一刻。

水泊的黑色像是長久以來的一大場幻夢般不複存在。

施恩突然感覺到身上冷冷地僵硬了一下。

就像是暮晚柔和的潮汐,流溢到岸邊的時候便立刻回縮,那道清光發出了最低沉的“嗡”的一聲,然後散碎成幾不可見的光絲流散開去。

可以看到水泊邊上最近的一圈範圍裏,都瞬間光霧朦胧了一下。

借着這種柔光,也就可以捕捉到清光揮散開去的軌跡。不過連一個眨眼的時間都沒用完,空氣裏的柔光全都消退幹淨。

再看又是一片灰茫茫的水霧,只是終于少了數日以來纏綿不散的黑氣。

因為水泊一片澄明,映照出灰白色略帶蒼藍的天空。

梁山的靈鏡終于被那麽詭異卻讓人能夠接受地擦拭幹淨了。

宋江松了一口氣,看着腳下慢慢浸潤的清亮水波。

“哥哥。”吳用的羽扇在自己身側帶過一陣柔和的微風,“此番終是好兆頭啊。”

宋江點了點頭,然後被吳用輕輕啦了一下衣襟帶過視線去。

吳用向某個方向微微擡了擡下巴。

于是宋江看見了在微冷而清冽的清澈水風中靜如冰雕的公孫勝。

他的眉眼之間沒有一絲一毫開朗的痕跡,也完全身置于衆多歡悅的交語之外。

“公孫先生好像并未因此高興。”吳用的低語鑽進宋江的耳朵,“莫非……此番水泊清澄,也還是另有玄機?”

宋江僵硬地點點頭。他正要上前與公孫勝說話,袖子卻被李逵拽住,“好哥哥,這番你可是放心了?再不用擔心什麽鳥沒用的了吧!”

他看着李逵一臉的欣悅,不知怎地反是心下窒堵起來。

然後他聽見公孫勝沉沉的一聲冷笑。

“公孫先生?”宋江轉過頭去。

公孫勝已經走到眼前,拉了宋江退開人群幾步之外,“看似吉兆,其實不是。”

宋江的眉眼沉重地凝了凝。吳用輕搖羽扇走至兩人身邊,“剛才我看先生的臉色,也能猜知一二。”

“可是為什麽……”宋江看了一眼使人心胸明亮的一片澈水,不由得搖了搖頭。

公孫勝沉沉地撚着胡須,“你道是那水的黑色真的被清除了麽?它們只是轉了地方。”

宋江和吳用相視一眼,不解地看着公孫勝。

“那道清光十分詭谲不說,它所過之處,黑色不是吸收消失,而是蒸發。”公孫勝向着那片水泊擡了擡下巴,“依我看來,那些黑色不過是擴散成氣,離開水泊凝去別處,并非清除消失。”

“其實...”宋江露出苦笑,“我總覺得,公孫先生大可向好處想想。”

公孫勝看着宋江頓了頓,也是苦笑,“我研習道法,學的不是常人所用的自欺欺人。我幾日以來占測星象,半點起色沒有,實在是無法寬心往好處想。”

吳用手中羽扇驀然停下,“此事還是...”

宋江公孫勝默契地點頭。

暫時放在他們三人之間,別對已是欣喜起來的兄弟們講。

“兄弟們,大家各自去吧。”宋江一邊離開水泊邊上,一邊招呼所有人。

施恩猶自站在那裏看着澄明一片的水泊。

剛剛襲擊過脊背的僵硬感還是很清晰,就像是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扯住了他的神經。

來了。來了。

他懷中的黑貓已經放下的警敏的小身子,翻向施恩胸口的方向,擡起眼睛輕輕喵着。

自然有人看見了這小家夥,疑惑地三兩低聲議論着。

施恩剛剛從僵硬的沉默裏抽出身來,已經被武松拉了個轉身。

“你抱着只貓,站在這裏給別人看笑話麽?”武松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也難怪,在他的價值觀裏,貓這種東西完全是繡花枕頭富貴公子才有的标簽。

施恩懷裏的那只貓雖然很招人憐,但是施恩就這麽抱着它站在那麽多血氣漢子中間...

武松煩躁地低吼了一聲,拉着施恩腳步飛快。

倒是施恩剛反應過來,他低頭看着那只堵住了他所有華語的黑貓。

小貓似乎不喜歡武松,緊緊縮在施恩單手的懷抱裏,對着武松呲出尖銳的小齒,像是很想咬他一口。

武松沒看見,只是想着快別丢人了拉着施恩一個勁兒地走。

他的想法就是連人帶貓一起扔到地上去。

施恩也讨乖地不說話,略略小跑着進到裏間,把貓放到床上。

小貓又是耍賴地堅決不離開施恩的胸口。

“你就給我個面子,哥哥那兒生氣呢。”施恩只好跟它撕羅起來,按着它往床上放。

小貓自然聽不懂他的話,它所謂的通曉人性這時候全沒了,只是抓着施恩胸口的衣襟不放開。

武松已經一步跨了進來,看着施恩和小貓撕羅着分不開。

“兄弟……”武松抱着雙臂靠在牆上,頭一歪目光淩厲,“所以你打算一直抱着那只貓走來走去了?”

“我我……”施恩把小貓小巧的頭整個按在手心裏輕輕握住,回頭對武松笑,“沒事,哥哥,我自己知道的。”

“知道個鬼!”武松毫無辦法地輕聲啐了一口,他以為施恩按住小貓腦袋的動作實在兒女相地跟它玩耍。

其實施恩不按住小貓的話,它是真的想撲了出去咬武松。

它的小齒嗞呀呀一直發出惱怒的低吼。

武松有些無奈地走上前,手掌自下而上掀了一下施恩的頭,然後轉身就走。

他站到施恩身旁的時候,小貓只差一點就脫手撲出去了。

這貓這麽不喜歡哥哥麽?施恩根本也沒腦筋去計較武松給他的一個翻掀。

“好吧。”武松撩開簾子,回頭無奈地看了施恩一眼,“那你陪它玩。”

就算是從沒有過那種感覺,施恩也知道順着嘴角的抽搐擴散開來的那種感覺叫欲哭無淚。

“好了沒有!”施恩終是放開了小貓,它也累了,也沒有一下子脫手撲出去。

它好像完全不在意施恩一臉的惱怒,順着他的胳膊縮進臂彎裏。

施恩真想甩手把它摔在地上。

小貓卻好像知道施恩的想法,一個敏竄竟是爬上了施恩的肩膀。

然後就要爬上他的頭。

“我們真的很熟麽?”施恩雙手舉過頭頂想把那貓拉下來,“快下來!”

雖然一把就把小貓拉了下來,但是也順帶着掉下來一樣東西。

花簪掉在了地上,剛剛被施恩抓在手裏的小貓也是脫手躍下,落在了那支花簪旁邊。

它繞着花簪來回走了幾圈,然後把它銜在口中,對着施恩仰起頭。

施恩還在惱它,可是它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樣讓自己竟不知道該怎麽發脾氣。

對一只貓發脾氣也是低幼的事情。施恩真是徹底沒了辦法。

他只是單膝彎下,去拿小貓口中的花簪。

他仿佛瞬間看到了肉眼可見的瘟疫一樣,還沒碰到花簪就燙了一下般縮回手去。

小貓歪歪頭,大眼睛裏冒出水潤潤的困惑。

它安靜地蹲坐在原地沒動。而施恩揉了揉眼睛,又湊近了些去看自己的花簪。

他知道哪裏不對了。

夕陽色的絲花已經完全變成了黑紫色。

上面是長夜一般的濃黑,向下水染成妖嬈的紫色。

這兩樣顏色都讓人沒來由卻很清晰地想起枯萎和劇毒。

而舊銀色的簪棍螺旋纏繞着一圈黑色的水印。

施恩突然想起看着那片水泊上的暗黑色盡數消退的時候,自己身上猛然席卷的僵硬感。

現在細細回味,那種僵硬感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按在自己的頭上。

不可感官的沉重,卻是把全身的骨節都抛進了寒冷的僵硬。

等等等等。

水泊上的黑色消退,而現在自己的花簪……

“這……”施恩瞪大了眼睛,小貓純亮的眼眸映下了他一臉驚愕喃喃自語的模樣。“這不可能吧……”

小貓也看準了施恩愣神,眼瞳虛空一片的空當,釋放出了眼中一直隐藏的一絲銳光。

那不是一個生靈會有的目色。

就像是萬裏長夜中,緊緊盯着獵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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