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逃亡少女
史進再次揉了揉眼睛,才終于确定不是出現了幻覺。
梁山山腳下已經一片草木荒疏。在微揚的塵沙和暗昏色的草木交映之中,史進瞪大了眼睛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做。
離他不遠處的一片低矮荒草叢裏,有個人怯生生地躲在根本掩不住身形的草色裏,抓着幹枯的沙草雙手直顫。
史進離那人不算太遠,但是那人怯生的躲藏仿佛把世界推開到很遠之外,他到現在還只看到了一雙躲躲閃閃的水亮瞳孔。
什麽人流落到梁山腳下來了?史進想起梁山周圍的把守,只有一面的荒嶺沒有兵力。只是一個人的話,從那片荒嶺中來到這裏,那可不是說“辛苦”就能形容得盡的事情。
史進試着往前走了兩步,那人像是警敏的動物,回過身就閃入稍稍濃密的後面的草叢裏。
但如果想隐住身形,依然是徒勞。
史進皺起眉毛,加快了幾步,眨眼就趕上了好像只會貼着地爬了的那個人,一把抓住那人的後肩。
“喂,你是什麽……”話還沒說完,史進的手上觸入火苗一般縮了回去。
那人的肩膀纖巧細弱,一巴掌拍上去竟像是沒碰到骨頭的硬度。
這!
那人吓了一跳,背對着史進在地上抱頭縮成一團,“好漢……好漢饒命!”
反倒是史進比地上的人還緊張,憋了半天,孩子氣地跺了跺腳,“你是什麽人,好歹讓我看見臉!”
地上顫成一團的人微微止住了些,緊抱着頭的雙臂輕輕張開。
史進看着那人猶豫地露出小半邊臉,然後慢慢地完全露出冷汗肆流的蒼白的臉。
他哈地倒抽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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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少女,年紀着實不大,甚至面部的棱角還沒有長出成熟的輪廓。
她并不算多麽漂亮,倒是左眉心的一點朱砂痣分外醒目。
她瞪着小鹿一般水汪汪的眼瞳看着史進,說話的聲音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夜莺,“好漢……好漢千萬饒了我……”
我表現得很像是要把你怎麽樣似地麽?史進竟想撓着頭好好笑一通。
“……姑娘?”史進把手放在後腦上,想了半天,試着叫了一聲。
少女瞪了瞪水瞳,代替了說不出話的言語的回應。
“你是誰?怎麽會到這裏來?”史進指了指就在那邊不遠,有衛兵把手的梁山山口,“這裏似乎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史進的語氣雖然純和,但是驚弓之鳥一般的少女還是自己聽出了冷酷的警告意味。她連連搖頭,“我、我也不知道……好漢莫生氣,我這就走,這就走...”
她當真顫着雙腿努力站起來,四下尋找着離開的方位。
其實根本沒看準,她只是惶恐地奔着只能是她來時道路的那片荒嶺邁開步子去。
史進看着那個受驚小鹿一般的少女,她的臉上是不健康的饑餓以及疲憊的蒼白和瘦削,自己明明用很正常甚至是溫和的語氣說話,她卻像聽到死刑判決一樣再也不敢聽。
看着她破舊衣衫上滿滿的塵土,史進微微撅起嘴搖了搖頭。
這就走?走去哪裏?
史進眼看她就又往那片荒嶺奔去,幾步趕上去拉住她的胳膊,“等等。”
“好漢……”少女吓得不輕,使勁推着史進的手,“我都說走了……”
她看樣子正是驚惶地用着力,但對于史進來說那力氣跟綿柔無骨沒什麽兩樣。
她根本連喘氣都是有氣無力的。
“你有必要這麽害怕我麽?”史進苦笑了,他束成一束的黑色頭發在塵風裏微微飄揚起來,看模樣不過是個純和的年輕人而已。“你走去哪裏?算了,跟我走吧。”
“……什、什麽?”少女愣了,耳朵甚至抽搐一般動了一動。
“你一個女兒家,身上一無所有的,我沒看見也就罷了。”史進嘆了口氣,不由分說拉着她就往山口走去,“看見了還能不管?先跟我上山去安頓安頓。”
手上的拉力突然一松。少女不知又哪裏來了力氣,脫開了史進的手。
史進困惑地轉過頭,結果就看見她撲通一聲跪在自己面前,她到底是明白了過來。
“多謝……多謝好漢!”
她不介意滿是塵土的長發再粘上些塵跡,實實在在抵在了地面上。
“哎,這是幹什麽?”史進平生最看不得這套,何況又是個少女,忙是一只手就把她拎了起來,“我要是放着不管,就不是九紋龍史進!你快跟我來,叫我宋哥哥安頓你,之後再幫你尋家。”
少女已是清淚滿面,一句話也沒有,只是連連點頭。
史進腦筋純直,自然也沒看到她聽到“九紋龍史進”這幾個字時,淚光深處沉沉的一個波動。
他一路領着少女往聚義廳那邊走去。即使此時宋江吳用他們不在廳上議事,那裏也是離宋江住處幾步之遙了。
也就一路有人看着他們。史進只好一直打着招呼,“流落到山下的姑娘,我總不能不管。”
說了幾次,身後跟着的少女哭得更厲害了,史進反倒沒了主意。
“姑娘,你先別哭了行不行?”史進一邊在前面走,一面回頭笨拙地勸着哭個不停的少女。
饑餓、疲憊、驚吓、感動。看來這少女的淚水并不受着臉色明顯是脫水蒼白的影響,會源源不斷好一陣子。
史進終于把這楚楚憐惜的少女帶到了聚義廳上,他在階下守衛的士兵那裏剛剛問來宋江吳用等一衆首領就在廳中議事。
他們還沒進去,只站在門口就讓裏面都安靜了。
正圍在一起看着正方攤開的梁山地圖的一衆頭領們都轉過了頭。是面對門口方向的宋江先看到的,他直起了身子。
“史進兄弟,這是……”宋江還是禮數周全地向着那少女做了個恭敬介紹的伸掌姿勢。
“她是……”史進指了指身邊又是一臉吓住表情的少女,撓着頭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說。
吳用已經走了過來。或許是少女看吳用溫雅清俊模樣面善,她倒是沒有像最開始看見史進那樣直往後退。
“姑娘莫怕。”吳用還在疑惑,不過那少女水亮含怯的眼神還是自然地順出了這麽一句話,然後他拉着史進走開幾步。
“我看她流落到山下,實在可憐……”史進嘟哝着。
吳用扭頭看了一眼站不是坐不是渾身發僵的少女,視線定着輕聲道,“無妨。”
宋江聽了吳用的轉述,走出了地圖大桌邊緣,向着手邊的椅子伸出手,“姑娘,先坐下歇息。”
那排椅子是聚義廳議事之時頭領所坐,亦或是梁山待客之用。
這少女雖不算是客人,但梁山到底應盡主人之誼。
她低着頭,好像宋江臉上有什麽刺眼的東西一般不敢直視他,唯喏了兩聲,猶猶豫豫地坐下了。
“姑娘,可能告訴我你是哪裏人士?為何到此?”宋江站在少女面前,微微躬了身子問道。
自然沒有答案。少女流落至此,談不到“為何而來”。而她迷茫搖頭的模樣也已經說明了一切。
或者說是讓人相信了。
“哦……”宋江沉沉地拉長了聲調,一邊直起身子,回頭看着吳用,“先把她安頓下來吧,軍師。”
“不如就送去女将那邊。”吳用微微點頭,順手向史進招招手,“史進兄弟,就辛苦你把她送到孫二娘将軍那裏,安頓下來。”
好人做到底算了。史進抱拳應是。
少女好像一直迷茫着,但大概聽懂了梁山要收留她的意思。宋江看出來她要站起來做些什麽,心下明白,忙是擺了擺手,“姑娘不必多禮,安心在這裏住下便是。我等自會助你尋家。”
少女抿着嘴,不住地點頭。
吳用微微皺起眉頭。梁山正當風雲突變之時,雖然來了一個陌生的流亡少女不會影響到什麽,但總歸讓人略有不安。
宋江看見了吳用的表情,沖他微微一點頭意為等等再說。
少女跟在史進後面出了聚義廳。她倒是很知事的模樣,跨出門檻的時候還不忘回身再躬身作謝。
宋江恍惚感覺被她眉間的朱砂痣晃痛了一下眼睛。
“軍師,我知道這女子來得不是時候。”宋江沒等吳用開口,已是轉過身去先開了話頭,“不過一女子而已,大不了安頓到底。我們還有正經大事。”
吳用頓了頓,點頭不應。
地圖大桌上又圍攏上四面陰影。
史進把少女送到孫二娘住處。孫二娘從擦拭兵器的認真裏擡起頭來,那少女水靈靈乖巧安靜的模樣倒是第一時間惹起了她的憐愛。
史進把原委說了一遍,孫二娘拉過少女打量了一番,“倒是可憐的孩子……麻煩兄弟了,既如此,放在我這裏吧。”
“嫂子辛苦。”史進抱拳一笑,又對那少女一晃頭。
少女忙是接上,“多謝好漢,多謝好漢。”
史進走出去的時候就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了。這少女一直如同受傷小獸一般怯生而神經質,倒像是自己故意向她讨感謝似的。
孫二娘舊日裏的女兒裝并沒剩多少,半天湊了一套給那少女換上。衣服雖然樸舊并有些脫色,到底比少女一身褴褛好許多。她打理幹淨了的模樣竟是确有幾分可人。
同是女人相處自然順利些。不出幾句話,少女已經一口一個姐姐地叫着孫二娘了。
孫二娘大略聽出,她是從鬧了災難的村子裏跑出來的,流落無處,來到梁山,幸得好漢搭救。她的聲音甚至還沒有什麽變聲的痕跡,至多十六七歲光景。
“還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孫二娘正替她編理頭發,少女的頭發洗了個通透幹淨之後竟是天生的柔順秀麗,“你必定不好意思跟那幫大男人說吧。”
少女臉上現出赧紅,低了低頭。低眉颔首間全然一副單純幹淨的模樣。
“姐姐,我叫洛傾城。”少女半晌擡起頭,看着黃銅鏡裏自己模糊不清略帶扭曲的面孔,“姐姐就叫我傾城好了。”
孫二娘輕輕哧笑了一聲。倒是好生文雅的名字,驀然一聽竟像個大家小姐,可惜命途不是如此。
“傾城……”詞一出口總帶着些不舒服的脂粉氣,孫二娘皺了皺眉,放下手裏的紅桃木梳,“那就這麽叫吧。現在看看,不是好看多了?”
到底還是年輕少女,洛傾城對着鏡子左右輕輕擺弄打量了幾番梳理整齊的法式,歡快地笑了,“謝謝姐姐!”
的确與剛一進門時那個乞丐似的少女判若兩人了。
孫二娘出去打理完了一些瑣事,回來看見洛傾城坐在鏡子前發呆。也不照鏡子,只是坐着發呆。
從剛才自己出去她似乎就沒動過。孫二娘突然明白,她是看梁山整肅,不敢出去走動。
“傾城,你盡管出去散心。”孫二娘拉起洛傾城柔若無骨的手,驀地感到一陣冰涼。
她似乎沒有正常人的溫熱,皮膚冷得不太真實。
“姐姐?”洛傾城大概也察覺到了,不自覺地往回縮了縮手。
“沒事。”孫二娘裝作無事,拉了洛傾城走出去,指點給她看,“那邊是練軍的地方,那邊也是,還有聚義廳那邊都不要去。水泊那邊有好水景,還有後山那邊都有景致,你盡可去走,別走遠了迷路就行。”
洛傾城像是終于被放出去玩的孩子一般,孫二娘說一句她欣悅地點一下頭,像一只被春日柔光照在身上的小畫眉。
“這梁山上兄弟多,碰上一個兩個的,別理就是。”孫二娘拍了拍洛傾城細膩的小手,“若有人欺負你,你只管來告訴我好了。”
洛傾城愣了愣,随即笑開,“這山上都是英雄好漢,怎麽會欺負人?”
真是個單純的孩子,眉眼之間全都是不設防的笑意。看她也是流落許久的人,難道還沒學會塵俗世故麽?
孫二娘嘆了口氣,自己還有兵務要辦,讓這孩子自己溜溜也好。
“莫要迷路了。”看着洛傾城蹦蹦跳跳走出幾步,孫二娘還有些不放心地在她背後囑咐着。
“姐姐放心!”少女回首燦燦地一笑。
果然是突如其來的溫暖讓她忘記了從前麽?她一定有很長時間沒這麽笑過。
其實這時正當梁山群英忙碌之時,洛傾城走了許久,也沒碰上什麽人。或者也是形色匆匆,看到她也無暇顧及,只是投下一個疑惑的眼神便走了。
梁山在星劫之後蕭條不少,景致不如從前,即使在一個于這裏完全陌生的少女來說竟也是少了不少吸引力。
洛傾城有些乏了,幹脆停在水泊之處,就在略帶潮冷的水岸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水波粼粼。
梁山的天色是珍貴的蒼藍色,比綿延萬裏的水墨灰白好上一些。坐在蒼天靜水之中的洛傾城,細細一看,竟是有幾分脫塵的美。
她眉間的朱砂痣也是安靜着,分明是奪目的豔色此時卻是沉靜。
梁山的安頓使她溫暖地安下了心,雖然她安心安得似乎快而徹底。
幾乎找不到剛遇到史進的時候那種驚惶小獸的模樣了。
“跑那麽快做什麽,你又不能下水洗澡去。”
長久的寂靜被一個遠遠響起的無奈溫潤的男聲撥了開來。
洛傾城回過頭去,似乎被尖銳的針狠狠刺中了瞳孔一般,眼瞳劇烈地縮了一縮。
她差點一個不穩滑向水中。
那只黑貓……那只黑貓……
小貓本是歡悅地跑過來,突然半路停下。它看着即使還隔着些距離仍然能看出驚恐模樣的那個素衣少女,歪着小腦袋蹲坐在地上不動了。
它的身後,施恩正是邁着無奈的步子趕上來。小家夥一刻也呆不住,自己沒有兵務的時候竟是被它纏了個盡。
它又是奔着水泊來了,施恩被它幾下撕羅只好跟了過來。
“怎麽不跑了?”施恩看了一眼突然安靜不動的小貓,輕輕地擡起腳尖碰了碰它。
然後他擡頭看見了一個身材纖長的素衣少女,正是微微掩着臉從水泊旁邊站起來就走。
衣服有些熟悉。施恩想起當年他投奔十字坡之時孫二娘的模樣。
那少女是誰?
她并不給自己看清楚的機會,仿佛一心想要趕快跑掉的樣子,已經從水泊邊走開了十幾步。
安靜蹲坐的小貓突然低沉地喵了一聲,一步就竄了出去,奔着少女疾走的方向而去。
施恩拖長了“哎”的聲音也沒叫住突然發了神經的貓,只好快步趕上去。
洛傾城的心狂跳起來。黑貓的速度很快,她可以看清楚它黑瞳深處沉冷的兇光。
還能看見它身後疾步趕上的那個舊白色衣袍的年輕男人。她自然沒看清他的模樣,只是他頭上那朵明明暗色深沉卻如同光亮耀眼一般的黑紫色花簪一下子刺入眼簾。
小貓已經要撲過去了,少女也變疾走為飛跑。她的驚懼展露無疑。
施恩在注意那少女之前先把小貓抓在了手裏,它被施恩雙手卡着,惱怒地喵個不停。
“你這是幹什麽?”施恩晃了它兩下。這小家夥明顯是撲向那個陌生少女的,這要是傷了哪裏豈不是壞事?
雖然他已經反應過來去疑惑這少女從何而來。
只是她顯然被吓到了,施恩正想跟她說句抱歉,她卻是一眼也不敢看到自己手裏的小貓一般,氣也不換地走開了。
施恩的話又吞了回去,微微張着嘴看着那少女向孫二娘等女将住處的方向疾走不見而去。
手裏的小貓看不見了那少女,也是安靜下來,來回蕩秋千一般擺着身子要施恩放開自己。
“給我找事?”施恩回過神來,輕輕彎下腰把小貓放在地上,“你剛才是要幹什麽?不攔着都不行了。”
小貓兀自蹲在地上舔理爪上的皮毛,竟是沒有反應地不理他。
施恩哼地苦笑了笑。耍起脾氣來了?不過剛才莫名其妙差點惹事的似乎不是我……
施恩想起那個素衣少女。應算是美人,只是完全陌生,乍一看見還以為出現了幻覺。
梁山上從來沒有這個少女的印記。新來的女傑麽?
不是。完全沒有孫二娘等女将那樣的氣勢。
她似乎相當怕自己的貓。小家夥平心而論是很可人的,只是剛才表現得太差勁。
但就算是怕了它剛才的兇态,再不過一只貓而已,怎麽至于連跑的腳步都顫抖了?
終是想不明白,施恩也被困惑糾纏得沒了心情,拎起小貓的後脖頸放在懷裏,轉身就走。
小貓似乎是怄氣了,只是沒反應。
你愛怎麽着怎麽着。施恩看了一眼它擡起來的惱氣黑瞳,一只手指略略用力按了按它的額頭。
這貓要反天了。
塵風吹過洛傾城的頭發。她的腳步因為停不下的顫抖,無法控制地快着。
它在這裏。
那個年輕男人是誰?
她到底沒再維持純真的瞳光,狠狠地緊了緊眉間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