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色夢魇
最先發現洛傾城異常的自然是同住的孫二娘。
她本是把自己的床鋪打理出一半給她睡,剛開始兩日她只是安靜睡着,倒是讨人歡喜。但是這夜她卻夢魇一般地狂亂起來。
孫二娘翻身起來,爬到洛傾城身邊。昏暗的夜色根本照不清她的面孔,孫二娘只感覺到一手探上她的額頭便摸了滿滿的冷汗。
“傾城,你怎麽了?”孫二娘可以察知到洛傾城正在痛苦地扭動着,像是忍受着極限的痛苦。
她一直驚惶地叫着,“我不去!我不去!”
但是孫二娘剛才摸了一下她滾燙的臉,卻是感覺到她的眼睛是緊閉的。
是被什麽夢魇困住了麽?
孫二娘翻身下床,忙是點起一點燭火。微弱的光亮伸到洛傾城跟前,她臉上竟是豆大的汗珠和一片駭人的蒼白色。
那些汗珠幾乎脫去她體內所有的水分,整個人燒得想要熬幹。孫二娘慌亂中抓住她亂擺個不停的手,卻是感到刺骨的冰涼。
皮膚滾燙,體內卻是向外擴散着深深的寒氣。
這下糟了。孫二娘試着給她蓋了幾次被子,都被她狂扭着踹開。
“我不去!我不去!”
洛傾城的夢魇裏仿佛有無數只手要把她推入深淵,她背對着萬裏漩渦站在斷崖邊緣上,狂亂地嘶喊着“我不去”。
她無法擺脫此時這個黑暗的夢魇。
張青到底是被妻子這裏的動靜驚醒,洛傾城安排在這裏之後,他就給少女騰開了地方。他套了半截外衣就已經急忙走了進來。
“這是怎麽了?”張青看着嘶喊聲劃破了寂靜夜色的少女,忙是問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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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怎麽就突然發狂起來!”孫二娘眼看洛傾城竟是無法自已地抓撓着自己的胸口,薄薄的衣料根本抵不住指甲尖銳的撕劃,幾道血痕已經冒了出來。
“你快去,快去找人!”孫二娘推了一把張青,“請安道全先生來!”
張青應着已經跑了出去。
可是孫二娘完全抓不住,洛傾城已經從床上跌跌撞撞卻是力大驚人地爬了起來,閉着眼睛如同狂怒的動物,放開腳步就往外跑。
就像是一頭夢游的猛獸,孫二娘被她幾乎掀了個跟頭,只能跌撞着跟上。
“傾城!傾城!”
洛傾城根本聽不到。她眼睛都沒睜開,此時身心完全陷在她那個夢魇之中。
這個世界于她而言才是不存在的,她完全失去了所有的感官。
她已經把心髒的位置抓得鮮血淋漓。明明并不銳利的指甲因為毫無節制地用着力氣,竟像是武器的鋒刃一樣。
“我不去!我不去!”
她的世界裏只剩下這麽一句話。
她跑到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竟是奔着水泊的方向去的。夢魇之中的人呼吸最弱,如果溺水,再是水性絕好的人去救都來不及。
孫二娘真正是死活也拉不住她。幸而梁山已經被吵醒。
好漢們已是出來不少,忙是上來幫忙拉住洛傾城。
史進感覺真是有幾分冤孽,他只是起夜,就聽見了少女一路的驚惶嘶喊,一頭撞見了夢魇狂奔的洛傾城,只好當先拉住她。
他用力鉗着洛傾城的胳膊,實在想不明白她哪裏來的這麽大力氣。
竟然是有些拉不住了,還被她帶着往水泊的方向扯了幾步。
幸好武松搭了一把力氣。一個年輕少女再怎麽被夢魇賦予了狂亂的力道也敵不過兩個高健男子的拉力。
“我不去!我不去!”
或許在洛傾城的夢魇之中,這種拉力就是把她扔進深淵的力量,她還是閉着眼睛,雙手溺水求生一般不停揮動着,噼啪地打中了史進武松兩人好幾下。
“這姑娘力氣不小!”武松啪地挨了一下,手臂上竟是浮起清晰的紅印。
夢游的猛獸也不過這樣。
安道全雖然已經趕到,但一時竟無法近身。那少女拼命拒絕着身邊的一切,甚至連空氣都不想要了,氣也不喘只顧一直嘶喊。
“給她紮一針,先讓她安靜下來。”宋江只披了一件衣裳,站在蕭寒的夜風裏微微有些發抖。他拍了拍正皺着眉頭想怎麽上去的安道全的肩膀。
“請兩位兄弟按好這姑娘。”安道全見洛傾城掙紮得實在厲害,先招呼了史進武松兩人一聲。
“先生快來!”洛傾城終于減了掙紮的力道,史進看準時機,忙是叫安道全過來。
安道全有一個形影不離随着身的藥袋,他從裏面抽出一只細小的銀針,撩開洛傾城的袖口紮進穴道。
洛傾城似乎感到疼痛,咬住嘴唇,緊閉雙目地嘶了一聲。
安道全輕輕把針轉了幾圈,然後□□。
史進武松兩個人差點被帶得一摔,手裏緊緊架着的洛傾城毫無聲息地突然就軟了下去,像是一個充氣的皮囊一眨眼就抽空了氣,手上猛然的松勁一時讓他們二人無法反應。
洛傾城直直地仰倒在地上,還好史進武松兩人到底扶住了她,不然就結結實實磕上後腦。
被少女的嘶喊生生撕破的夜色一時陷入空洞的寂靜。
安道全按了按洛傾城的脈率,半蹲在地回頭去看宋江,“脈象暫平,看來這姑娘是着了很厲害的夢魇。”
宋江點了點頭。雖然只是一個于梁山沒有影響的女子,這般模樣也讓人上心。
只怕她以後還會如此,那豈不是攪了梁山衆英雄夜裏的睡眠。
“先生,給她醫治一下吧。”宋江對安道全伸了伸手。
安道全沉吟了一下。“夢魇心生,并非尋常藥理能治。若要醫治,總要知道這少女有何心結,能生這麽厲害的夢魇。”
宋江和吳用對視了一眼。
“她醒了麽?”吳用歪歪頭,找了一個角度能夠大略看清洛傾城的臉。
史進低了低頭,“嗯,要睜眼呢。”
孫二娘已經走上來,抖開了自己慌亂間披上出來的外衫,“二位兄弟,還是我來照顧她。”
史進武松兩人點點頭,松手的時候連帶松一口氣。
從剛才開始一直感覺別扭。他們也不知道臉上怎麽莫名其妙燙了起來。
孫二娘把洛傾城攬躺在懷裏,把衣服圍在她身上。
“傾城?”孫二娘看她醒轉過來,試着輕聲叫了她一下。
只是心裏咯噔地撞了撞。她看見洛傾城的瞳孔就是被灰白色霧氣漫過一樣地顯出透明,好像被一片大水沖刷盡了眼瞳裏的生機。
這不是瞳孔渙散的模樣麽?!
孫二娘慌了,也不顧洛傾城剛剛脫離夢魇渾身發軟,一個勁兒地搖她,“傾城!快快,別吓唬姐姐!”
洛傾城像是被巨大的風沙迷了眼睛,用力地眨了眨,在孫二娘手裏晃得一陣頭暈,“姐姐……別晃我,頭、頭暈得很……”
孫二娘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吓死我了!你這是怎麽了?”
這也是洛傾城此時眼睛裏裝着的問題。她茫然地看着一群圍站的人們,深夜的冷風吹透了薄薄的衣料,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怎麽會……”洛傾城臉上驀然浮起一大片飛紅。雖然還不清楚狀況,但是顯然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出來了這麽一大幫人。此時夜深,本該是酣然入睡的時刻。
“對不起……是我攪了衆位好漢休息麽?”洛傾城想從孫二娘的臂彎裏起身,但是被按住了。
“沒事,你折騰許久了,現在別亂動。”孫二娘柔聲道,然後把問詢的目光投向安道全。
安道全站在她倆幾步開外,聲音和藹,“姑娘,你是不是困在夢魇中了?”
洛傾城剛剛正常了一點的臉部神經又是狠狠地抽緊了起來。她的眼睛仿佛穿過濃重的夜色看到了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恐怖,猛地雙手抱住頭,發出含混的顫抖的呼吸聲。
孫二娘忙是抱緊了她,“妹妹別怕,你只管說,你夢見什麽了?”
“我不去,我不要去!”洛傾城一頭靠在孫二娘懷裏,一個勁兒地扭着頭,“姐姐,我不去啊!”
孫二娘只好一直安撫着少女顫抖的肩膀,可以透過衣料感應到她皮膚上沉重的冰冷。
這是困在夢魇裏,被過度的驚吓阻塞得血流都不太暢通了啊。
“姑娘,你這夢魇的情形明顯是病症。”安道全走近幾步,彎下身子,“須要醫治,不然還會如此。你得告訴我你夢中所見,或者引夢的心結,我才好為你醫治。光是吃些安神藥,不頂用的。”
安道全說了一堆藥理,洛傾城也聽不懂,趴在孫二娘懷裏也不擡頭。
宋江走過來,擺手示意安道全先不必再問。
“姑娘一頭汗,此處風冷,別再風寒。”宋江沉聲道,“二娘,你帶她回去歇下再說。”
孫二娘點頭應是,把洛傾城扶了起來,小聲安撫着她一路走了。
衆人也散去。史進邊看着胳膊上的紅印邊轉身,那些印記竟是有些微微發腫,不禁嘶了一口氣推推身邊走着的武松,“那姑娘是發狂了,力氣真不小。”
武松微微皺起鼻子點了點頭,突然臂彎被拉了一下。
回頭正對上施恩略顯蒼白的笑容,“哥哥要不要冷敷一下?雖然腫得不厲害,但還是處理一下比較好。”
武松卻是避開了施恩的話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這麽冷風,你出來看什麽熱鬧?連失眠待傷風,你就好受了是不是?”
施恩沒脾氣地低了低頭,“哥哥,先說我剛才的話。”
史進已經快跑了幾步去追前面的花榮了。
武松看了史進的背影一眼,好好地拍了幾下施恩的肩膀,“我的好兄弟,你把我當你的貓一樣了?我又不是紙糊的,你趕快給我回去,要是讓我知道你自己找了傷風,看我不收拾你。”
施恩終是罷了,只好點頭笑道,“好好好,我這就回去。”
一句話就聽出來武松對自己那只小貓的不上眼了。一人一貓,兩個之間似乎真是對頭。
施恩本來是半夜睡不着,聽到水泊那邊一陣噪亂出去看的。結果遠遠地看到了那少女的狂态,還有武松胳膊上挨的幾個着實不輕的巴掌。
正是那個被自己的貓吓住了的素衣少女。雖然是狂亂的狀态,但終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樣。
雖不出衆但是清秀高挑,眉間的朱砂痣倒是奪目的亮點,濃密的娥眉也遮不住。
這是洛傾城給施恩留下的最鮮明的印象,就如同自己黑紫色的簪花之于她一般。
曹正還沒回來。施恩徑自走到裏間,小貓這回倒是沒跟着他,蹲坐在床的中央舔理着皮毛。
施恩坐在它旁邊,摩挲了兩下它的脖頸。
小貓眯着眼睛順勢伸了伸脖子,然後睜開澈亮的黑瞳看着施恩。
“其實我有點想知道,那個姑娘怎麽惹着你了。”施恩喃喃道。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轉了神經,很自然地認為着小貓能通人語一般跟它說話。
貓歪了歪小腦袋,頓了頓,繼續低頭舔理皮毛。
施恩嘆了口氣,撥開左邊的袖口看着昏暗夜色下模糊不清的血黑色繁紋。
那條蛇真的化身入他的血脈之中了?留下這個詭麗的花紋作為呼喚的圖符。
手腕上花紋位置的皮膚應答似地輕輕蠕動了一下。
小貓突然喵了一聲,跳下床去,在施恩腳下仰頭看着他。
“怎麽了?”施恩放下手,疑惑地看着一身沉暗氣息的貓。
乖巧可愛的是它。詭異沉默的也是它。
它的黑瞳裏可以随意挑起冰火兩面的僞裝,始終深淵般黑不見底。
施恩注視着它,又想起了心底深處的問題。
它真的是一只貓麽?
小貓就像是現在就要回答這個問題一般,一扭身跳上了床邊的小桌,竟是不客氣地伸出爪子打翻了施恩的半碗冷茶。
“喂。”施恩愣了一下,趕緊站起來輕輕拍了下貓的腦袋。
不是正要去找擦布擦水麽?
可是大腦完全空白了。
施恩半側着身子,剛要走開的動作完全僵硬住。他看着貓的小爪子蘸着水在沒被濺濕的桌面上劃拉着什麽。
夜中雲影的暗光恰好能勉強照亮這裏。
小貓劃拉完了,身子閃在一邊,對着施恩輕輕地喵了一聲。
施恩有些不受控制地探過頭去。
果然。
你怎麽可能只是一只貓。
施恩定定地看着桌面上筆畫稚氣卻很清楚的水痕。
“小心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