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石匣

part 36

土海吞下鮮活的獵物,餍足地将沙口合攏,附着在流沙表面的植物重新舒展嫩葉,夜風在峽谷中穿梭,将那些四散的燭火重新點燃。

仿佛從沒有人來過這裏。

從沒有打擾過這裏的寧靜。

“嗖——”

一個尖銳的聲響刺破冰冷的死寂。

繃緊的鋼繩如箭一般從土海射出,箭尾拖的不是羽毛,而是一團龐然大物。

巨大的沖擊将柔軟的沙面撞得七零八落,泥沙四濺,青草飛舞,大物劃過空中,撞上吉普車的引擎蓋。

轟然落地,一分為二。

林尋白做了一個急促而痛苦的噩夢,夢中的場景飛速切換。

前一刻他墜入深海,溺亡的窒息伴随大腦缺氧的劇痛,下一刻又陡然升空,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氣,就失重下落。

幾乎要把他的魂魄摔出竅。

其實真摔出來也正常,畢竟他還是有記憶的,記得蕭侃踩到土海,記得自己把她撞了出去,記得那些不斷下陷的恐懼……最終意識渙散。

人死的時候,靈魂肯定會出竅,這不奇怪。

至少他的眼睛還在。

周圍再黑,也能找到奈何橋,等喝下孟婆湯就可以去投胎,兩眼一閉一睜,便是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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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

他莫名挨了兩巴掌,像每個新生兒剛來人間時一樣。

他猛然睜開雙眼。

投胎……是這麽快的事嗎?

這個産房會不會太黑、也太簡陋了點,他都能看見天上的月亮了,還有——

這個接生婆也太特麽像蕭侃了吧!

“啪!”

第三個巴掌狠狠打下來。

他徹底醒了。

哪個嬰兒出生的時候,挨的巴掌是打臉的?!

“籲呼——”

一口氣自小腹蹿到胸口,再從喉嚨噴出來,将他從混沌帶回現實。

他看見漆黑的夜、陰冷的風,還有跨坐在他身上的蕭侃,她高舉右手,五指張開,緊張、慌亂、不安……

諸多情緒融合在她臉上,化為一種急切的憤怒——假如再不醒,就把他拎起來過肩摔。

“蕭、蕭侃……”

他趕忙叫她,來不及顧及稱呼,也來不及琢磨自己是怎麽活過來的。

相較于對生的好奇,他更怕自己再死一次。

“你醒啦!”

蕭侃驚呼出聲,複雜的情緒剎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喜悅。

這是林尋白頭一次在她臉上見到純粹的喜悅,沒有心機的盤算,沒有調侃的戲谑。而是單純地、真切地,為他的蘇醒感到欣喜若狂。

他忽然想起意識渙散前的一種奇怪感覺。

好像有誰在瀕死之際給了他一口氣,正是那口氣讓他從死亡的邊緣飛身而起……

會是誰給的呢?

他不自覺地抿住雙唇。

然而蕭侃并不在乎細節,人都快死了,給一個死人渡氣,和吹氣球有什麽區別?

她真正在乎的,是他居然差點死掉。

“操!我就說不會讓你死吧!怎麽着,你以為你救我死了,我就要一輩子念你的好?做夢吧,死了什麽都沒有,誰管你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地球照樣轉,人類照樣進化!”

“別以為犧牲有多了不起,人首先得保證自己活着,才有資格救人,自己都不顧上,死了也是白死!”

欣喜若狂這四個字,她先完成欣喜,再完成狂罵。

林尋白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倒也不覺得委屈。

他仰躺在沙地上,目光定定地凝視她,車燈照出一圈煌煌的金光,而她在金光之中熠熠閃耀。

“那你為什麽還來救我?”

他的心跳像風一樣快。

蕭侃卻是愣都不帶愣的,她一把解下腰間的鋼絲繩,往地上一丢。

“我救你……”

她累得喘了口粗氣。

“當然是因為我可以!”

不然呢?

她又沒有日行一善、積善成德的習慣。

看到鋼絲繩,他大致明白她的施救方法了。

确實比他厲害。

但并非萬無一失,說白了,也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冒險。一旦繩索脫開,或是她來不及按下遙控,那麽死的便是兩個人了。

不過,蕭侃有言在先——這世上牛逼的人、牛逼的事,向來都是小概率。

而她注定牛逼。

土海深處的泥沙濕潤黏膩,不似其他黃沙幹燥無味,更像是刺鼻的黑色柏油,蕭侃嫌惡地起身跳躍,試圖甩開身上沾染的污穢。

泥漿沿着他們上岸的軌跡拖出一道長長的尾巴,林尋白勉強撐起身子,兩手在泥濘中抓了一把。

他抓到一些硬硬的東西

不是石頭,不是枯枝,而是一些不明的白色碎渣,迎着燈光那麽一照——

竟是幾塊碎裂的骨頭!

被剌開一道口子的土海緩緩愈合,沙面的傷痕還歷歷在目,藍色的火光卻比方才更密、更亮了!

“這是……”

他将手中的白骨捧到蕭侃面前,後者也反應過來。

“好一個鬼燭洞!”她恍然大悟。

阿爾金山上的雨雪沖出這條氣勢磅礴的峽谷,這是明面上的水,而山下隐藏的暗河也在不知不覺間湧來這裏,這些暗處的水遇上沙丘,就形成了沼澤般的土海。

暗河流動,土海瞬移,路過哪裏,哪裏便有豐茂的水草。

往來的人與動物被綠植吸引,殊不知青草之下是奪命的陷阱。獵物被吞噬後沉入土海,暗河則帶着屍骨四處游走。

哺乳動物,包括人在內,骨骼都含有大量的磷酸鈣,随着軀體逐漸腐爛,磷酸鈣也慢慢變為磷化氫,這是一種燃點很低的氣體,極易與空氣接觸燃燒。

而它燃燒時的火焰恰好是藍色。

也是俗稱的鬼火。

原本鬼火只會在土葬的墓地零星出現,可峽谷裏有了土海,就等于有了一口巨大的腐缸。

千百年來,無數屍體在沙沼中煉化,既為青草提供養分,也滋生出大量的磷化氫。

“難怪了。”林尋白脫掉半濕的外套,“昨晚沒風,我們什麽都等不到,今天風一起,磷火就點燃了。”

蕭侃擡腳,踢散幾簇成團的藍火,“你找不到的活物全在下面呢。”

這裏的磷火與墓地不同,出現得格外密集,也是土海範圍有限,地下屍骨層層堆積的結果。

他莫名松了口氣,“所以鬼燭洞這個名字八成是以訛傳訛,鬼火都在洞外面,洞裏一點沒有。”

雖說他也想過見識一下鬼住的驿站,但怎麽說呢?

誰會真的想見到鬼啊!

除了蕭侃。

大難不死,還沒緩上一口氣,她的雙眼就燃起比鬼火還旺盛的鬥志,“走!我們再去一趟鬼燭洞!”

——

這一次出發他們有了經驗,土海韌性的表面與假戈壁不同,林尋白從後備箱拿出一把鐵鍬,走在前面開路,首要是避開草叢中的藍火,其次是用鐵鍬戳地,一步一步地刺探虛實,蕭侃臨時換上拖鞋,跟在他後方約莫一米的位置,手持應急燈照明。

繞過危機四伏的沙丘,洞穴近在咫尺。

啪地一聲,她把應急燈關了。

光亮消失的瞬間,黑暗來得飛快。

“還記得吧,燕子說,柳晨光一直住在驿站裏,我們從盲屍的角度去想,他們沒有眼睛,自然看不見光,那麽燭火也好,磷火也罷,對他們來說都是無謂的存在。”她解釋道,“所以我們昨晚點燈是不對的,就該摸黑進洞。”

這個邏輯聽起來沒錯,可洞穴裏的黑尤為極致,林尋白一時難以适應。

他有點不辨方向,也不知該如何走路了。

蕭侃從背後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走。”

她的聲音沉穩而平靜,掌心也是熱乎乎的。

林尋白深吸一口氣,索性閉眼擡手,像盲人一樣向前摸索。

起初他有些踟蹰,漸漸的,視覺的缺席提升了其餘感官的敏銳度,他開始聞到空氣中潮濕的黴味,聽見腳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甚至對溫度的感知也更加精準了。

他覺得蕭侃的手,暖得近乎發燙。

燈火通明時,洞穴是一眼能望到頭的密閉空間,伸手不見五指時,它是無邊無際的黑洞,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他用一只手貼着石壁撫摸,牆上的碎石在濕潤的環境下冷而光滑,有橢圓形,有菱形,還有方形……

當他再次摸到一塊三角石頭時,已經有了明确的方向感與空間感。

“我們繞了一圈了。”

“是嗎?”蕭侃問,“還有別的發現嗎?”

“我感覺這個洞穴中間大,兩頭小……”他努力回想走過的路線,以及每一次轉彎的角度,“我再走走看。”

第二次他走得更慢了,徹底地放松,徹底地感受。

作為一名兼職導游,方向感是林尋白的優勢,所以蕭侃讓他打頭陣。

二十分鐘後,他在漆黑的中央停住腳步。

“沒錯,撇開那幾根石柱和傾斜的穴頂,地面的部分就是橄榄形,而且四周比中間略高,我走的時候兩只腳踩不平。”

蕭侃想了想,“帶我去中間。”

他應了一聲,順勢将她搭在肩上的手拉下來,放在自己的小臂上,“跟我走。”

正如林尋白所言,走到洞穴的中心,蕭侃也察覺出一種輕微的凹陷感。

“假如真是橄榄形,中間又凹的話……”

“鳳眼菩提!”他激動地喊道,“像鳳眼菩提上的眼睛!”

蕭侃認同他的話,當即把應急燈打開。

強烈的白光驟然亮起,兩人被刺得雙目發酸,林尋白揉了揉眼睛朝地下看去,在他認定的最中心,地面的沙石與別處略有不同。

有些過于粗糙了。

像是從底下翻上來的一樣。

誰會在人跡罕至的鬼燭洞裏特意翻動一塊地面呢,除非要在下面埋什麽。

蕭侃一把拿過鐵鍬,狠狠地插下去。

“咚!”

鍬頭撞上一個堅硬的東西。

有了!

兩人相視一眼,心都提到半空中。

她三下五除二鏟開這塊沙土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一只石匣子。

有過土海的慘痛經歷,林尋白對地底下的東西十二分警覺,“蕭老板,你先別急碰,萬一這裏面的東……哎哎哎!”

蕭侃直接把匣子打開了。

裏面放着一個四四方方的牛皮紙袋,用細麻繩捆得牢牢的。

她解開繩子,将袋子裏的東西倒出來。

是半串菩提子。

和一張疊好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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