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土海

part 35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軟綿綿的,又帶着些隐隐的韌性,不像是一灘爛泥。不,不可能是泥,她剛才還用樹枝探過路,走得穩穩當當,轉瞬就找不到着力點了。

一半是踏實,一半是懸浮。

讓人難以平衡。

林尋白掏出手電筒一照,青草下的沙土好似一面松弛的鼓皮,在她傾斜的身體下左右波動,仿佛藏着一汪深不見底的活水。

活水?!

他大驚失色,“快走,這可能是土海!”

蕭侃呼吸一凜,急忙擡起左腳,不料右腳吃力,往下沉了半寸。

她趕緊去拉右腳,左腳又斜了下去。

地面是一團碩大而黏膩的口香糖,将她的雙腳緊緊吸住。

“把鞋脫了!快!”

林尋白與她的距離大約是四米,他不敢貿然靠近。因為不了解這片土海的範圍有多大。

關于「土海」,他也是耳聞大于眼見。

有人說,當年彭加木失蹤地不遠處就有一片土海,他是被土海吞了進去,才會不見蹤影、屍骨難尋。

在某種意義上,土海其實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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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移動,會消失,也會突然出現。

就像此時此刻。

碧綠如茵的沙丘上,藍色的火光綴滿青青的草尖,如同一顆顆亮起的露珠,在夜風中顫出讓人迷醉的夢幻,而下面——

是吃人不眨眼的死亡深淵。

蕭侃定了定神,緩緩蹲下身子,她腳上穿的是登山靴,八孔系帶,一時沒辦法立刻脫掉,藍火替她照亮四周,她看見身旁的青草都在微微浮動,前方是三米的範圍,左邊和右邊更大,将近十來米寬,後面也有兩米多。

林尋白試探地向前挪步,很快就逼到土海的邊緣,不能再往前了。

這樣的距離做不了任何救援,更沒有可靠的救援方式。

自救嗎?

脫開鞋子拼力一跳,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可她能跳出兩三米嗎?

腳下的沙土是易碎的水晶,她幾乎不敢發力,更別說跳出超越她能力的距離。

然而危機根本不允許她思考,由于重心降低,她明顯察覺自己正以微弱的速度慢慢下沉,流沙含住她的靴筒,繼續向上吞咽。

她想起胡金水上次說過的話。

——今天掉的要是「土海」,什麽絞盤都白搭,連人帶車都逃不出來。

——是不是類似沼澤?差不多吧。

林尋白也看出她在下墜,這種地形的恐怖之處正是讓人一開始毫無察覺,等發現的時候已經難以抽身,速度也是越來越快。

像兇殘的猛獸,第一口嗅,第二口嘗,第三口一吞而下。

沒有任何時間了。

要麽跳,要麽被吞噬。

一旦她的雙腳完全陷下去,便是想跳也跳不出來了。

林尋白聲嘶力竭地大喊:“蕭老板,跳啊!要來不及了!”

“往哪跳!”

她咬牙大吼,額角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滾落。

她不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而是眼下的情況與以往不同,不是她依靠力量、依靠敏捷便能對抗脫身的。

一旦錯選、一旦錯跳,只會死得更快。

跳不出土海的範圍,下落的力道會将她直接送進流沙深處。

林尋白幡然醒悟,前後左右都沒有可供選擇的安全地帶。所以她想不出一個生存率超過1%的方案。

有些死亡來得很快,有些死亡來得既快又慢。

快在沒有防備,慢在讓人眼睜睜目睹全程。而在那殘忍的過程中,總有一種方法可以與之抗衡。

需要力量,需要敏捷,還需要——

他想到了。

手電筒的強光照射過來,刺得蕭侃睜不開眼。

下一秒。

一股巨大的沖擊驟然撞來,她剎那騰空,朝後方劃出一道弧線,爾後重重落下,摔在踏實又柔軟的草地上。

藍色的火焰被她震得四散而去。

黑暗忽然籠罩。

白亮的燈光不見了,落在土海裏。

同樣的,還有林尋白。

他縱身一躍、奮力一沖,将她從土海撞了出去,充滿了力量、速度,以及勇氣。

這是他的職業選擇,也是他的職業能力。

和他的槍法一樣準。

“林尋白!”

蕭侃一個翻身爬起來,兩眼都瞪圓了。

他的小腿齊根沒入沙中,推她的力道太大,反作用在他自己身上,必然是這個結果,因為土海的本質就是流沙沼澤。

或許他是想與她一道沖出去的,可那樣的距離根本不現實。

他拼盡全力,還是差了一米。

“你別動,我來拉你!”

只有一米、只有一米……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就能拉住了!

是的,她拉住了他的雙手,攥得牢牢的,拽得緊緊的。

但他紋絲不動。

蕭侃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力量脆弱而渺小,她明明可以輕易将他撂倒,她也的确那麽幹過,将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還曾用刀架着他的脖子恐吓。

她總是輕而易舉地将林尋白拿捏在手。

除了現在。

她發現自己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土海的力量如此龐大,她只有一雙手,而沙裏有一百只手、一千只手,每一只都在拉着他向下。

小腿、膝蓋、大腿……

她越是用力,越是無力可用。

他早知道土海是這樣的,想以一人之力拉出另一個人是絕無可能的事。

他沒有幫手,只能一換一。

若是再慢上幾秒,他連撞都來不及撞她。

在令人絕望的黑暗裏,藍火詭異地亮着,将他的眼瞳映得波光粼粼,他們在一瞬間都有了預知的能力。

她感知到失去。

他感知到別離。

有些死亡就是這樣,既快又慢。快得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快得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又慢得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天上的雲,峽谷的風,還有他們彼此的呼吸。

林尋白的手有些拉不住她了,繼續握下去,她會被拉回來的。

畢竟是花了好大力氣才讓她出去的,再回來,也太虧了。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這樣的時刻,腦子裏反而是空白的,冒出的想法一點也不悲情,全是淩亂的、荒謬的、憤怒的。

他負責淩亂,蕭侃負責憤怒。

“誰特麽讓你救我的!”她死死扣住他的三根手指,在最大極限內拉扯他。

“手疼……”他說。

“你死了就特麽不疼了!”她大聲怒罵,眼淚卻掉了下來,“疼死你得了!疼死你拉倒!”

流沙蔓延到他的腰腹,說實話,一點也不疼,他像被一根柔軟的巨舌包裹,明明要被吃下去了,卻只能感受到無力與松弛。

他又萌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假如他真的活到老死,未必有這個死法舒服。

蕭侃的憤怒更大了。

“你不是要跟蹤我嗎?不是要完成任務嗎?這難道就是你工作的方式?”

她還想往前撲,林尋白叫住了她。

“蕭老板,這就是我的工作。”

她整個人定住了。

“你那麽聰明,一定猜得到啊,我爸是押送沙衛時死的,我用柳晨光的名字是想阻攔你冒險,我們都知道有多少人為了壁畫丢失性命。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保證你的安全。”

那三根手指,終究還是滑脫了。

“我的安全不用你負責!”

“得了吧。”他最後嘴欠了一次,“我們的帳總算是又清了。”

“清你個頭!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讓你倒插十個門都還不起老娘!”

除了罵他,她居然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她所有的理直氣壯都是虛幻的泡沫,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他,她瘋狂地、急切地、崩潰地……無可奈何。

他笑着咳出聲來,胸口被沙子沉沉地壓着,他開始有了呼吸不暢的感覺。

不,是時間不多的感覺。

“救不出來也沒關系。”他說,“這裏是鬼住的驿站,我正好住店點蠟燭,咳咳……還可以幫你去問問柳晨光,給五顆菩提子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是不知道我這種溺死鬼和他們盲屍算不算一類,估計得請教胡導……”

蕭侃想讓他閉嘴,別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可他摳着青草與沙土的雙手正止不住地顫抖。

他很年輕,他很害怕。

死亡是一場孤旅,他需要一些東西作伴。

哪怕是胡言亂語。

“胡導才不會管你,他怕鬼怕得要死,你要是……”她想陪他說下去,卻還是不争氣地哽住了。

他像一條無底的小舟,逐漸沒入無底的沙海,這是最後的最後了。

他微微一笑。

“可你不怕鬼啊。”

是啊,她不怕鬼,她從來都不怕,不是因為不相信鬼。而是因為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沖破所有困境,相信自己不會被命運壓倒。

“絞盤!”

她猛然大喊。

胡金水的話再次鑽進她的腦海。

——今天掉的要是「土海」,什麽絞盤都白搭,連人帶車都逃不出來。

車子掉進土海,絞盤也拉不上來,是因為車太沉,流沙的吞力太大,那麽人呢?

那麽人呢!

她撒腿向下狂奔,林尋白叫她,她無暇回應。

赤裸的雙足越過草叢,越過沙丘,越過粗粝的戈壁,她沖上吉普車,拉開車門,車鑰匙還插在上面。

她沒有駕照,但她學過最基礎的知識。

先打火,後挂擋,挂不上,不對,要踩離合,踩住離合器挂擋,松開離合,踩油門,打方向盤!

她的所有思緒都繃成一根細細的弦。

這根弦是她的全部希望。

吉普車趔趄地開上沙丘,如同一頭橫沖直撞的野牛,一路沖向沙脊的腰部。

她放下手剎,跳下車子,拉出絞盤的鋼絲繩,直奔土海而去,只要他能拉住繩子,只要……

她僵住了。

土海之中,林尋白的雙手完全淹沒,沒有了肩膀,沒有了頸脖……甚至連頭顱也僅存一半。

他的鼻子已經不能呼吸,他的雙眼還睜着。

他在看她。

用那雙黑亮的眼眸,平靜又安詳地看她。

蕭侃腦海中的弦,斷了。

無數的恐懼、無數的悲傷向她傾瀉而來,土海吞噬了林尋白,絕望吞噬了她。

空寂的峽谷望不到起點與盡頭,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還有他最後的話。

——可你不怕鬼啊。

——可你不怕啊。

她一個飛速的旋身,将繩索緊繞在腰間,鎖扣挂在她的皮帶上,又多扯出兩米的餘量,沒有片刻的猶豫,她孤注一擲,鉚足力氣朝土海跳了下去。

流沙從不拒絕投懷送抱的來客,猛烈的沖力讓它張開黃色的血口,露出喉管中尚未消化的食物。

蕭侃一把将林尋白抱住,跟他一道墜入深淵地獄。

手臂沒入沙沼之前,她按下遙控器。

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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