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沙塵暴
part 38
在車上睡覺遠不如帳篷裏舒坦,頭枕不平,腰躺不直,手腳也得收着。即便如此,林尋白還是一覺睡到天亮。
說白了,累到極點的時候,在哪都能睡。
醒來的時候,他被旁邊的蕭侃吓了一跳——她竟比他起得早。
“蕭老板,早啊!”
蕭侃正在看報紙,不經意地瞄了他一眼,“你睡得挺香吧。”
“确實不錯。”他滿足地打了個哈欠,“你怎麽知道的?”
“打呼嚕、磨牙、啧嘴……你是做夢吃烤全羊了,還是啃豬蹄了?”
“呃……”
他知道蕭侃為什麽醒得早了。
她合上手中的報紙,沒好氣地說:“吃點東西,出發去哈密吧。”
“哎,你不等了嗎?”林尋白吃驚地問。
“等什麽?”
“等柳晨光啊!你不是說昨晚等不到,今天才去哈密,現在都找到他留的報紙了,還不繼續等嗎?”
要不是因為在乎,她怎麽會睡不着就起床看報呢!
結果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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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報紙不就夠了麽。”她坦然地從後排拿過一袋蘇打餅幹,“這兒也沒個信號,不看報紙還能看什麽?”
林尋白無言以對。
“那你都看到什麽了?”
“三篇時政,四篇經濟,說全球汽油要漲價,還有夏季避暑指南,中縫裏有十條招聘信息,兩條身份證挂失,還有一個尋人啓事。”
她看得相當仔細,說明是真的無聊。
可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真的不等了?”
“怎麽?你比我還想見他?”她挑眉反問。
林尋白捋了一下她的邏輯,來這裏找柳晨光是為了了解他的意圖。如今知曉了意圖,也拿到了東西,見不見的其實沒那麽重要。
因為蕭侃說:“死了五年的屍體,相見不如不見。”
“……”當初一頭勁要來的人是她,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也是她,眼下一拿到東西就拍屁股走人的,居然還是她!
林尋白默默為自己叫屈。
他前後态度不一算得了什麽,女人才是真琢磨不透啊!
一個直覺告訴他,蕭侃是有什麽事不想和他說,而另一個直接提醒他,別妄想從蕭侃嘴裏打聽出任何她不願意說的事。
——
吃完早飯,清點東西。
林尋白最後回望了一眼綠草繁茂的沙丘與鬼燭洞,發動車子,離開這處詭異之地。
從峽谷出來,他們再次回到庫木塔格沙漠,與來時的好天氣不同,沒有了藍天白雲,天地在灰蒙蒙的風沙中連成一片。
“玄奘法師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蕭侃冷不丁發問。
“那個……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
“嗯。”她自嘲地笑了笑,“夜裏的鬼火,白天的風沙,之前一樣沒有,現在全齊活了。”
林尋白放慢車速,感受風力,從視野上看,可視度的确不太高,卻也不算遮天蔽日,從沙粒打在擋風玻璃上的力道判斷,風比他們進羅布泊那天稍大一些。
“先走走看,假如風太大,我們就去羅中鎮中轉一天,等風過了再去哈密。”他說。
“你是導游你說了算。”蕭侃聳聳肩,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
看樣子,她是打算補覺。
半個小時後,林尋白意識到自己過于樂觀了。
因為風的确更大了,但增大的速度比他的預估快得多,黃沙并非漫無目的地在風裏游走,它們非常有規律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筆直的「沙線」。
這種肉眼都能看清的沙線,意味着這場風沙不是單一的北風或是西風,而是有多股橫風在同時發力。
他把着方向盤的雙手開始冒汗,車身左右搖擺,開出的路線也隐隐扭成了s型。
不同方向的風力度不一,他感覺西邊的天空已然徹底變暗,而東邊則更明亮些,他及時調整風向,往東前行。
可有的時候,偏是怕什麽、來什麽。
他剛向東開出幾百米,迎面就卷來一陣疾風,将整個車子都籠進鋪天蓋地的沙塵裏。
眼下要考慮的,已經不是要不要去羅中鎮中轉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開到羅中鎮的問題。
車身的晃動驚醒了蕭侃,她頭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風沙,這是……
沙塵暴嗎?
林尋白無奈又肯定地回答她:“是的,我們好像遇上沙塵暴了。”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
“算了,不是好像。”
狂風肆虐,白晝如夜,不是沙塵暴,還能是什麽?
蕭侃坐直身子,幫忙出主意:“要不先打救援電話,然後回峽谷避風?”
從距離上看,大峽谷是目前離得最近的避風港。
林尋白認同這個想法,不過他們遇上的是沙塵暴。在這種情況下,直升機和救援隊都不可能頂風出動,一定是等風沙結束後再來。
所以,躲避風沙是第一要務。
“你把現在的坐标和大峽谷的坐标一起報過去。反正我們朝那個方向開,運氣好的話,沒準風一會就停了。”
他緊急調頭,原路返回。
蕭侃依言照做。
風越刮越兇,東南西北皆是昏暗一片,林尋白幾乎看不清前路,時不時的,還有些黑色團狀物從車前飛過。
大約是幹枯的風滾草或許駱駝刺。
好在導航儀運作正常,他将油門踩到底,勉強能與風力抗衡。
漸漸的,他們越開越亮。
兩人緊張的情緒稍稍松弛,蕭侃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早已滿頭大汗的林尋白,自己也喝了幾口。
忽然之間,她手中的瓶子飛了出去。
撞在前擋風玻璃上。
是背後刮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風,直接把車子向前推了十幾米。
“不好,風又大了。”
林尋白趕忙調整向,相比橫風的左右搖擺,這種直風的危險性更大。
車頭一轉,蕭侃望見一片城牆模樣的建築物。
“你看前邊!那是漢長城嗎?”
他下意識一愣。
漢長城有修到羅布泊嗎?
狂風又一次撞上車尾,他顧不上多想,直沖那片建築物駛去,管它是什麽,能擋風就行。
這股子風帶着邪性,時而緩慢,時而劇烈,始終跟在他們身後。
林尋白只要腳底一放松,車子就變得難以控制,車身的颠簸讓人惡心反胃。但兩人無暇難受,耳邊除了窗外的呼嘯聲,什麽也聽不見。
城牆慢慢拉近,愈發清晰起來。
蕭侃看見高聳的城樓,看見寬闊的城門。與其說這是漢長城修到了羅布泊,不如說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城牆上還有細長的柳枝在風中飛舞。
沙漠裏怎麽會有柳樹呢?
她陡然驚醒。
“不對!那是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也叫蜃景,是一種由折射形成的光學幻象,蕭侃不知道這座城樓的真身在哪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至少是來自很遠的地方。
話音剛落,清晰可見的城樓在一瞬間化為齑粉,融進狂暴的風沙中。
林尋白臉色一變。
因為碾碎城樓的狂風替代了城樓,它卷起無數黃沙,凝成一堵百米高牆,沿途的沙石和草木都被吸了進去,将沙牆築得如高山一般巍峨。
上層紅得像血,中層冷得發灰,下層才是暗無天日的黑。
沙牆急速向它們撲來,天空時暗時亮,林尋白想再次調轉車頭,才發現車子被旋風牢牢卷住,根本無法掙脫。
沙海咆哮,天地顫動。
堅固的吉普車成了脆弱的玩具,被一頭巨獸放在掌心把玩,随時随地都可能被捏成碎片。
“蕭老板,怎、怎麽辦?”他額頭的汗水大滴滾落。
可是蕭侃也不知道。
沙塵暴對她來說,和土海一樣陌生。
不,還不完全一樣。
因為沙塵暴是陌生又不陌生的,聽過傳言太多,看過的新聞更多,它不像土海那般既快又慢,也沒有溫柔虛假的外衣,只有暴躁的速度與野蠻的力量,它藐視一切生靈,将衆生視若卑微的蝼蟻。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直面它。
“踩緊剎車,穩住方向盤。”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到了這種關頭,無非是活就活,死就死,根本沒有中間選項。
林尋白咬緊牙關,死死踩住剎車。
去特麽的,豁出去了!
嘩!
沙牆終于撞了上來,強大的風力好似真實的固體,噼裏啪啦地砸在車身上,黑色的風沙将他們帶進一條幽深的隧道,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把車當成骰子一樣搖動。
先是左右,再是前後,最後懸空離地。
天旋地轉間,蕭侃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麽,劇痛混合着暈眩,視線變得一片模糊,耳畔是一陣陣嘈雜的嗡鳴,意識逐漸模糊。
他們的手松開了嗎?
最好不要。
無論發生什麽,兩個人都得在一起。
這是她腦海裏最後閃過的念頭。下一秒,意識就完成了與肉體的剝離。
沙牆無情地向前推進,所過之處無一幸免,漫天的黃沙掩埋了它來過的痕跡。
吉普車也不見了蹤影。
——
蕭侃再次睜眼時,看見了天上的月亮。
銀白的月光照耀在寧靜的大漠上,沙丘被吹成層層疊疊的浪,逶迤蜿蜒,一直伸向無盡的天邊。
她身旁坐着一個消瘦的背影。
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她知道這個背影就是柳晨光。
果不其然,他轉過身來,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
白淨、溫潤,還有祥和。
他微微一笑,将她鬓角的碎發別到耳後,“我明天要出發了,今天特意來看看你。”
蕭侃一怔,“你要去哪?”
“我要去敦煌,和周老師做考察,你忘了嗎?”
“不要去!”她大驚失色。
柳晨光卻波瀾不驚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塵,“但是我票都買好了。”
“你去了會死的!”她掙紮着去拉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仿佛被釘在了沙坑裏似的,“你是不是要去找壁畫?是不是周老師讓你去的?他是在害你!”
“周老師是我們的老師,他教了我八年,怎麽會害我呢?”
“那你又為什麽要瞞着我,和我說你是去做論文?如果你們的事光明正大,有什麽不能說的!”
“我是一定要去的。”他突然變得固執。
“為什麽?!”她不解地怒吼。
他靜靜地望着她,雙眼含着冰雪一樣的清冷,“因為這是五年後啊。”
“蕭侃,我已經走了五年了。”
“我回不去了。”
她驟然一驚。
從冰冷的夢境直墜而下,掉進另一個灼熱的煉爐。
吉普車歪斜地插在一處沙丘上,沙子像水一樣灌滿整個車廂。
藍天無雲,烈日直射而下。
鋼制的車身被曬成烙鐵,破碎的車窗玻璃是散落沙地的寶石,幹燥的空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分。
一只灰色沙蜥從地下鑽出來,豎起身子左右張望。
沙土微乎其微地動了一下,它咻一下爬向遠方,留下一道細長的拖痕。
一個身影由遠及近,最後停在吉普車旁。
他俯身看了看,扭頭大喊——”
“周老師,車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