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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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千佛洞的頭幾年,窦萬章時常做夢,夢到自己在崖壁的長廊上一圈圈徘徊,每一個洞窟的位置他都爛熟于心。
最南邊的是131窟,開鑿最密集的是285窟周圍,一共有四層洞窟。而465窟是整個千佛洞所有留存壁畫的洞窟中,最北的那一個。
每一次巡邏,只要走到465,就代表今天的工作結束了。
相同又熟悉的路線,他走了十年,唯獨最後一年,最後一天,最後一晚。
他打開窟門。
一切化為泡影。
在夢裏,他總是被最後一幕驚醒,赤裸的牆壁上,泥土混合着麥稭,像針一樣刺痛他的雙眼。
把《得眼林》找回來!
這個念頭也像一根麥草,從他心底紮了出來。
相隔十年,他重新回到敦煌。
說實話,變化挺大的。
時間跨過千禧年,一切被按下了快進鍵,九層樓前鋪起平整的水泥磚,老舊的夯土宿舍成了院史陳列館的一部分,研究員們搬進城裏的家屬院,坐班車上下班。
葡萄架被砍了,果園也不見蹤影。
只有成片的白桦樹林,在深秋時節,睜着一只只黑色的眼睛。
十月底本是旺季的尾聲,但參觀的游客比他以往一年見得還要多,他戴着帽子圍巾,先跟着游客逛了兩圈,爾後去見了一個從前認識的門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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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窦萬章才回到城裏的小旅店,把打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
“沙衛被警察押着去取壁畫,最後死在魔鬼城裏面。所以我猜,他可能是把壁畫埋進了魔鬼城。”
敦煌的魔鬼城指的是玉門關外的一片雅丹群,從東到西有二十五公裏長,距離敦煌城有一百六十多公裏,沿途不是戈壁就是荒漠,極少有人涉足。
據說今年有個旅游集團出資,正在修玉門關通往魔鬼城的公路,之後要在裏面開發景點。
他們現在還有機會。
“那咱們還不趕緊去?!”滿倉急不可待,恨不能連夜出發。
“是啊,這種事宜早不宜遲。”其他人附和道。
當時的窦萬章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沙衛帶警察去了魔鬼城,那麽即便他死了,警察怎麽沒在魔鬼城掘地三尺挖出壁畫呢?
難道壁畫不在那裏?
可是不在那裏又能在哪裏?
他很快打消這個念頭,不管如何,先看看再說。
第二天,他們開始準備一應的工具,包括水糧、帳篷,以及禦寒的被褥,打算在魔鬼城裏待上十天半個月。
那時的窦萬章死活不會想到,這一趟「先看看」會讓所有人喪命,而他自己也因此失去了雙眼。
進入魔鬼城的第七天。
他們如同螞蟻搬家,在龐大的雅丹群中一寸一寸地尋找蛛絲馬跡,一個平常的沙窩都能被他們挖出兩米深的大坑。
氣溫一天比一天低,人心一天比一天渙散。
從一開始的躊躇滿志到漸漸喪失耐心。
滿倉頭一個憋不住,趁着進城買補給,扛回一箱白酒。
關于生平最後一次見到的天空,窦萬章記憶深刻。
那晚是初一,天上沒有月亮,連星星也變得晦暗不明,西北的夜黑得幹幹脆脆,不留任何光亮。
他們的帳篷紮在魔鬼城深處,這一片的雅丹是長壟形的,壟崗與溝槽相間排列,足足有上百道,夜風從溝槽中吹過,發出長短不一的呼號。
宛如女人的哭聲,又似孩童的慘叫。
四五個帳篷紮在壟崗的背風處,十來個男人圍着一小團鮮紅的火焰,在有限的溫度範圍內,他們人挨着人,酒挨着酒。
火光照亮他們的半張臉頰,将另一半留在黑夜。
風吹得急促,聲音愈發瘆人。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光聽見鬼叫,也不見鬼出來,算個甚魔鬼城……”
另一人打斷他,“呔!別瞎說,回頭真把鬼招來。”
大概是為了壯膽,他們喝得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直到所有人都醉了。
窦萬章隐約記得是滿倉和生哥把自己扶進的帳篷,滿倉在他耳邊醉醺醺地說:“叔、叔,回頭找到壁畫,我再請你喝大酒!”
窦萬章看見生哥的臉和脖子紅得像外面的篝火,原來生哥雖然厲害,酒量倒和自己差不多。
他張口想說兩句,無奈腦袋一沾上被褥,就如同石頭落進井裏。
咕咚一下。
什麽知覺都沒了。
他又一次做了相同的夢,他一間一間地打開窟門,最後開到465窟。
這一次的結尾與之前不同,正對窟門的西壁上沒有了赤裸的泥牆,整牆壁畫色彩清雅,空靈缥缈,當中的五百強盜在畫師栩栩如生——
他們在林間奔走哭號,仿佛是真的被挖去了雙眼。
仿佛真的有哭聲從畫中傳出。
“救救我……救救我……”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禁不住向前伸出手來。
指尖剛一觸上牆壁,一股詭異的力量就從牆裏湧出來,堅實的泥牆變成沼澤般的爛泥,将他的整只手掌吸了進去!
他驚慌地後退,反被越拉越近。
泥牆一點點将他吞噬,把他整個人拽入畫中,形同鬼魅的強盜在他眼前飛奔而過,他們哀嚎遍野、凄慘絕倫,一個接一個地沖出壁畫……
他們怎麽能跑出壁畫呢?
倘若他們出來了,那畫上的人不就少了嗎?
他驚出一身冷汗!
耳畔響起尖銳刺耳的慘叫。
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出那是滿倉的聲音,他想起身,身體卻分毫不得動彈,連眼皮都沒法睜開。
自己這是怎麽了?
是酒喝多了?還是今晚氣溫低,把身體凍麻了?
第二個慘叫刺透耳膜。
是生哥!
因為生哥常年在南邊,有南方口音,說話比他們斯文多了。
然而慘叫聲不分南北。
生哥叫得比滿倉更加凄厲,像是遭受了鑽心剜骨的痛楚。
他們到底是怎麽了?!
也是身體不能動彈嗎?可為什麽要慘叫?
窦萬章的內心焦急萬分,更多的是不安與慌張,當意識無法控制肉體時,人的恐懼會達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周圍的叫聲此起彼伏,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如鋒利的琴弓,來來回回地拉扯他脆弱的神經。
唰——
帳篷的拉門被一把撕開,窦萬章鉚足全身力氣,沖開身體的桎梏,将一只左眼微微睜開……
他眯見一道模糊的線光。
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明亮的細線就被一團黑影蓋住,心髒敲擊着胸膛,他屏住呼吸,感受黑影的逼近,血腥氣混雜着鐵鏽味籠罩而來,他正惴惴不安地猜測黑影是什麽,一股尖銳的劇痛就紮進了雙眼。
短短一瞬。
疼痛毀天滅地。
無名的外力将他的兩只眼珠硬生生地摳出眼眶。
肌肉撕扯成線,血管崩裂成洞。
眼球脫眶,靈魂出竅。
麻痹的身體在極致的痛苦中恢複了自由,他胡亂摸向自己的臉頰,卻只摸到兩個黏糊糊、濕噠噠的窟窿。
什麽光線,什麽色彩,在此刻都煙消雲散。
“啊啊啊……”
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驚恐地爬出帳篷,溫熱的血順着臉頰流淌,像兩股止不住的紅淚。
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有的在他身旁,有的隔得很遠,哀鳴此起彼伏,響徹整片雅丹,卻又淹沒在野風肆虐的呼號中,與天地渾然一體。
因為這裏是魔鬼城。
瀕死的絕望讓他不分東南西北地狂奔,魔鬼的怒吼追逐着他,他片刻不敢停下,直至聲嘶力竭,暈厥在地……
等他醒來時,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說他運氣好,一路跑到公路邊,被一個修路的工人發現,這才撿回半條命。
其他人則不然。
他們全死了。
有的屍體發現的早,分得出樣貌,有的隔了一年才發現,成了徹徹底底的幹屍,還有的根本找不到屍體,多半是被野狼叼走了。
那時候窦萬章才知道,沙衛的屍體也是沒有眼睛的。
沒眼睛的鬼死後無法投胎,會永世徘徊在那片戈壁大漠,每一個去找壁畫的人都會成為盲屍的獵物,沙衛會親手挖掉他們的眼睛,來保護他千辛萬苦盜取的壁畫。
早在他們出發前,已經有找畫人在沙漠中這樣死去了。
而他們一無所知。
《得眼林》的故事有心誠則靈的慈悲結局。但在《得眼林》的詛咒裏,沒人能等到佛祖的憐憫。
他終于明白了老僧的話。
——在菩提樹上刻下一只眼睛,佛就能看見世間的一切。
——佛看到之後呢?
——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就會失去本不用失去的。
——
蕭侃恍然大悟,難怪林尋白讓自己聽完故事再做決定了。因為她根本想不到會從窦萬章的故事裏聽到春生,更想不到的是——
“生哥就是春生吧,他死了?”
林尋白無奈地點頭。
根據窦萬章的筆錄,以及其他幾路人販子的供述,那個叫「生哥」的扛把子,确實是在十五年前的秋天突然與他們斷了聯系。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原本龐大的團夥四分五裂,各自為營。
“那收條是不是沒用了?”燕山月舉起信封搖了搖。
相比這個,林尋白更關心其他,“陳恪為什麽會把收條給你,他不是也要找壁畫嗎?”
蕭侃扶額,一時不知該回答哪一個。
亦或是都不。
春生的死訊與沙雪的出逃一樣,都掐斷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安靜靜的思考。
隔了半晌,她先回答林尋白,“陳恪把收條給我是有條件的,他讓我找到壁畫後,不能先給趙河遠,要第一時間通知他。”
“為什麽?”
她攤手表示自己沒追問。
“那你答應了?”林尋白又問。
蕭侃滿不在乎地笑笑,“他一個華爾納的子孫,往上數十八代都不一定有好人,我答應了又如何?”
人嘴兩張皮,更何況她是個掮客。
掮客有一百零八張皮,其中一百零六張是臉皮。
說罷,她又看向燕山月,“那個東西辦的怎麽樣了?”
燕山月放下信封,回道:“辦好了,前天剛确認過,剩下的部分我會如期弄好。”
“哪個東西?”
林尋白一頭霧水。
明明這裏就他們三人,為什麽會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聽起來還是一件辦了挺久的事。
蕭侃舒展眉心,對這個答複相當滿意。
“那是我的b方案。”她說。
将軍不打無準備之仗,蕭侃不做沒預案的買賣。
“那……b方案是什麽?”他還是很迷糊。
“去若羌,找春生。”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