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假死

part 60

尕張活了大半輩子,有幾件事從沒做過。

第一,在外脾氣多大,回家也不能打婆姨;

第二,在鬼市賣啥都行,不幹挖墳掘墓的事。

第三,不坐飛機。

好端端的大活人飛到天上去,一不留神掉下來,骨頭渣渣都找不着。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私人的原因。

尕張恐高。

而當他被林尋白抛出窗外的一瞬,他忽然覺得,飛機也不是不能坐。

起碼。

降落的時候有安全帶!

強烈的暈眩感讓他兩眼一黑,再次睜眼時,屁股疼得好似裂成了四瓣,手臂被枝杈劃得慘不忍睹,林尋白将他從地上扶起,“尕叔,沒事吧?”

尕張正要開口罵人,一樓的窗戶「嘭」地一聲炸裂了,迸射的火苗照亮黑夜,玻璃碎片如霰彈散射而出。

“快走!”

蕭侃與林尋白手搭手,架着尕張往外跑。

臨出院門前,她回望了一眼,三層小樓已然燒空,院裏剩下的是西邊的廚房與東邊的棗樹。

三人狼狽不堪地跑回越野車上,林尋白匆忙發動車子,同時撥打火警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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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侃的嗓子被熏得火燒火燎,她喝下半瓶水,緩過一口氣。

尕張終于有了宣洩的機會。

“早和你們說鼎爺不好惹,偏要來、偏要來,咱們差點丢了小命,人家就不一樣了,地道裏還有金子呢,帶着金子溜之大吉……”

蕭侃冷不丁打斷他的話。

“尕叔,你打個電話給張陽,讓刑警隊也來一趟。”

尕張神色一驚。

“我可是背着他偷偷帶你們來的,要不是你威脅我……”

“我不是要告狀。”她喑啞地說,“我是懷疑吳鼎兇多吉少。”

林尋白腳下一剎,尕張狠狠地撞上駕駛座的靠背。

“蕭老板,你的意思是……”

她無奈地點點頭。

——

這是蕭侃第二次在敦煌市公安局做筆錄。

結束的時候,窗外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晨曦給遠方的沙丘一點點描摹出燦爛的金邊,她走出辦公樓,張陽一行正巧回來。

忙了一夜,他們滿面倦容。

蕭侃問:“人找到了嗎?”

按照規矩,張陽不應該回答她,但他還是說了。

“在地道裏,全死了。”

蕭侃閉上雙眼。

早料到是這個結局,可真正聽到時,仍免不了心頭一凜。

尕張跟在她身後,當即癱軟在地,“真的……死了?難怪你不讓我跳地道,我要是跳了,那我也……”

張陽一邊扶起父親,一邊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他們會死在裏面?”

刑警隊為了抓這夥土耗子,用過不少方法,吳鼎本人尤其狡猾,沒成想最後竟是死在自己挖的地道裏。

六個壯年男人,統統被燒成佝偻的焦屍。

地道中充斥着詭異的肉糊味,令人止不住地作嘔,皮開肉綻的屍體互相纏抱。可以想象出他們死前承受的痛苦,灼燒、窒息、絕望……

燒成一團的焦黑骨肉連法醫都難以分開。

那場面,着實叫人毛骨悚然。

蕭侃扶額長嘆,“因為火來得太奇怪了,明明最容易着火的地方是堆柴火的廚房,其次是人多電器多的二樓。但火卻是從一樓燒起來的,又不早不晚,卡在我們去找吳鼎,齊聚三樓的時間。”

“你是說,這場火災是人為?”

關于這一點,她不敢百分之百保證。

“我只能說,假如真是人為縱火,那麽對方一定知道吳鼎有秘密通道,通道的出口也一定會被火封死。”

所以,她寧願跳窗,也絕不跳地道。

“我們會繼續偵查現場,尋找線索。”張陽握緊雙拳,堅定地說,“這樣一來,陳恪的案子就結了,你的嫌疑也洗清了。”

林尋白與尕張的證詞,足以證明案發當晚溜進絲路美術館盜畫的人就是吳鼎。

“等等。”她趕忙提醒,“吳鼎死前親口說過,人不是他殺的。”

“土耗子的話哪裏能信,殺人越貨的事他們幹得多了。”旁邊一個警察接話道。

張陽深以為然。

“是啊,案子結了,真兇死了,才不會人心惶惶。”

蕭侃反問:“要是案子結了,真兇沒死呢?”

那惶惶的人心,幽幽的冤魂,又該何去何從?

張陽一時語塞。

隔了好一會,他說:“可是除了他們,還有誰能溜進美術館呢?”

這是蕭侃也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除了他們,除了胡楊林裏的地道……

她猛然瞪大雙眼。

——

把尕張平安送回家,林尋白又馬不停蹄地開車帶蕭侃去絲路美術館。

兩人臉上的煙灰沒有完全洗幹淨,車窗一開,風沙一吹,比土耗子還像土耗子。

林尋白見她神色凝重,寬慰道:“我剛才問了張陽結案的事,目前來看,證據很充足,而且一旦結案,燕老板也不用聽趙河遠的安排了……”

“那你的看法呢?”

“我?”他單手把着方向盤,平視筆直的前路,“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兩個人相處得久了,行動默契,思想也容易靠近。

“倘若吳鼎常幹殺人越貨的事,他才不會在乎多一條人命還是少一條,你那麽逼問他,他都沒松口,而且……”

蕭侃側目,“而且什麽?”

“相比承認對陳恪下手,他似乎更想隐瞞雇主。”說着,他朝左轉彎,越野車駛下公路,開進戈壁灘裏的胡楊林。

蕭侃推開車門走下去。

正午時分,密林之中也沒有絲毫的涼意。

火燙的地面炙烤着他們的足底,讓人不禁聯想起昨夜的大火,林尋白說得對,吳鼎在話中一直回避的,不是陳恪的死,而是那位神秘雇主。

那個被他刻意隐去的人,才是兩個案子中最關鍵的一環。

缺了那一環,哪哪都不對勁。

有過上一次的經驗,林尋白熟門熟路地找到洞口,“我把入口的位置告訴張陽了,刑大的人一會就到,你還有什麽要查看的嗎?”

“不用。”

“那你來這幹嘛?”

一夜沒合眼,他累得筋疲力盡,完全是撐着最後一口氣,陪她來找線索的,結果她卻說……不用?!

事實證明,蕭侃的确不是來看地道的。

她擡腳邁過洞口,走到洞邊歪斜的樹幹旁,白天的光線比夜晚充足,枯萎的枝幹彎成一道盤虬的拱門,粗糙的樹皮宛如老人皲裂的皮膚。無論怎麽看,都是一棵了無生機的枯樹。

“上次你說過一句話。”她單手搭在樹幹上,扭頭回望,“關于胡楊樹的,記得嗎?”

林尋白回憶了一下。

“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

“還有呢?”

“哦……是說胡楊樹不是真的一千年不死。而是會假死,表面看起來枝葉枯萎,其實地下的根仍在存活……”

“對!”

蕭侃一把握住枝幹,“就是這個!”

林尋白一怔,“你是說……”

她的雙眼亮起比烈日還要奪目的光芒,“表面上看,火災是意外,吳鼎舍不得地下的金子,才喪身火海。實際上,火不是平白冒出來的,他們的死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為認識雇主?”

蕭侃點點頭。

“你再想想,吳鼎言語閃躲,避重就輕,與其說是隐瞞,不如說是害怕,能讓他畏懼的人,必定是下手比他更狠的人。”

“簡單地說,他不僅見過陳恪,而且知道陳恪是怎麽死的,所以他會害怕!”

活生生地挖掉一個人的雙眼,任誰見了,都會膽戰心驚。

聽到這裏,林尋白的疲倦一掃而空,甚至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他沿着樹幹來回踱步,飛速整理過往的思緒,“是的,是的,沒錯……”

蕭侃急切地追問:“六個人一起死,你還能想到什麽?”

林尋白明白,她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希望自己能印證她的猜想。

“窦萬章!”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出一個名字。

十五年前,也有過一場群體性死亡,而窦叔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一次,他們是去找《得眼林》,這一次,吳鼎是去偷《得眼林》。

鼓動窦萬章的人,是春生。

雇傭吳鼎的……

“胡楊樹!”

林尋白醍醐灌頂,他終于知道蕭侃來胡楊林的原因了。

根據窦萬章的筆錄,那些在魔鬼城被挖掉雙眼的人,并非都找到了屍體,其中「生哥」是與所有人販子斷了聯系,才被認定為死亡。

假如春生真的沒死……

不!

他就是沒有死!

二十五年前,他是陳恪外公的向導,他收下定金,聯系沙衛去盜壁畫。

不料東窗事發,沙衛被捕,他卻完美脫身,帶着那筆錢南下做起了皮肉生意,成了人販子口中扛把子的「生哥」。

十五年前的一單生意,讓他折損嚴重,為此他親自回西北立規矩,本以為十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偏偏在滿倉家遇上了窦萬章。

起初他只覺得眼熟,直到窦萬章介紹自己曾在千佛洞守窟,他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應該是去千佛洞找沙衛的時候,見過這個人。

而窦萬章酒後失言,說沙衛不可能一個人偷畫,還說自己在沙衛房裏看到過一個男人的身影。

春生當時就下定決心。

這滿滿的一桌人,都必須死。

“是窦叔給了他危機感。”蕭侃說,“他意識到,十年過去,春生的身份依舊是一個不定期會爆炸的悶雷。”

與其提心吊膽,不如殺了他們,趁着滅口的同時,制造一場假死。

于是,他鼓動他們去找壁畫,再讓他們以詛咒的方式死去。

因為早在沙衛死後,詛咒之說就悄悄流傳。所以那些人雙眼被挖,死了就死了,僥幸存活的窦萬章,甚至成了最好的宣傳人。

從此,向導春生,扛把子的生哥,都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就像一棵假死的胡楊樹,在危機來臨時,舍棄繁密而張揚的枝葉,只留下寶貴的根系,靜靜地等待水源,等待一次全新的重生。

十五年過去,他終究是等到了。

等到《得眼林》重新出現。

不過,林尋白尚有一點不解,“他既然換了新身份,為什麽還要殺吳鼎。難道他是在雇人盜畫時就打算滅口了?”

蕭侃撿起一根枯枝,準準地投入洞中。

“你別忘了,吳鼎是提前得到消息挖地道的。也就是說,這一切事先都安排好了,但那天晚上,多了兩個意外。”

第一個意外,是陳恪為了奪回壁畫,一直滞留在館內。

第二個意外,是她發現菩提子丢失,折返回去尋找。

這兩個意外的出現,導致了保安在門口與她糾纏。導致了陳恪的死亡,也導致了吳鼎等人必死的結局。

盡管十五年前的詛咒與這一次的火災是截然不同的手法。可二者卻有着相似的狠辣,相同的趕盡殺絕。

一個人可以換很多種身份,換不掉的,是他的內心。

明亮或是陰暗。

善良或是兇殘。

而春生始終是春生。

蕭侃之前認定,陳恪要麽是知道了非死不可的事,要麽是見到了非死不可的人,如今想來,他可能是兩者兼具。

既知道了非死不可的事,也見到了非死不可的人。

或者說,是一個本該死去的人,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那麽見過他的人,又怎麽可能活?

林尋白捏了捏眉心。

“現在的春生,會是誰呢?”

想當初,他們在若羌裝模作樣地找春生,抓了一個懸賞的犯人頂包演戲,眼下卻要正兒八經地找春生了!

“陳恪已死,他外公又病重昏迷。”蕭侃長籲一口氣,“認識春生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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