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影贽
☆、影贽
朱宛亦鞋履碰觸的力道,使得掩藏在腳邊枯枝敗葉下的秘密暴露無遺。
那是一支被燒焦的人手,隐隐可見與之連貫組合的整副軀殼。
與飽受驚吓的無憂翁主相比,裘老頭顯得鎮靜不少。
只見他若無其事地蹲下身子,徒手掃開覆蓋在焦屍上面的雜草腐土,于是黑黢黢的一具骸骨得以重見天日。
“老丈,這......這是......”朱宛亦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哪裏見過這等慘狀,自是被眼前一幕吓得魂不附體,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翁主不認得她了嗎?”裘老頭指了指已經被燒得只剩黑骨的屍體,所幸骨架還算保存得完備無缺。
“小女實在認不出......還望老丈指點迷津。”宛亦不是仵作,自知不可能僅憑肉眼推斷這具形如焦炭慘不忍睹的屍首身份。
“您不如先瞧瞧草民手上的東西吧。”說話間,裘老頭從身上掏出幾顆石頭形狀的硬物,在朱宛亦眼前攤開手。
放眼望去,手心上托着的,是三四顆略有變形的珠翠顆粒,藍的黃的透明的都有。
“這是草民從屍體旁邊撿到的首飾殘件,都是些經得起冶煉的材質制成,所以沒被付之一炬。但留下來的,也就只有這麽多,其它金玉的飾品,全耐不住高溫,早在火裏熔化或是爆裂了。”珠寶匠氣質的裘老頭,盡可能對朱宛亦解說得淺顯明了,同時也暗示地上骸骨的身份多半是女性。
在裘老頭眼光的鼓勵下,宛亦從對方手裏接過那些珠翠顆粒,用心分辨起來。
透明的這顆,質如剛玉,縱然經歷火焰烤煉,亦不失剔透風範。可惜一時間竟回想不起曾幾何時與之邂逅。
寶藍的兩顆,接近紡錘形,啞光;鵝黃的兩顆,正三角形,半透明,反倒仿佛在哪裏見過,熟悉得很......
宛亦合上眼,在腦海中逐個搜索比對。
一件件精美絕倫的頭飾、耳飾、衣飾、手飾,走馬燈似的接二連三掠影留痕,這些飾物背後或輕歌曼舞,或端茶遞水,或柔聲細語,或笑容可掬的主人形象,也便你方唱罷我登場,擠占着她頭腦的存儲空間......
翎兒?翎兒!等到再次睜眼時,便因事情有了眉目而強忍淚水。
翎兒失蹤前幾天,便一直戴着四五顆色彩形狀各異珠子串成的耳墜,其中就有藍色的紡錘、黃色的三角。
如今這些殘存的珠翠顆粒無論從顏色還是形态,都與記憶中翎兒曾佩戴過的耳墜契合,而且珠子成雙成對地出現,不恰好構成了一對完整的耳墜嗎?既然殘缺不全的耳墜屬于眼前葬身火海的悲情女子,那就意味着,這具燒焦的女屍,正是翎兒了......不會有錯,一定是那個連日來遍尋無果的可憐孩子!
“兩個兇徒下了馬車,将這位不幸的姑娘拖進銀杏林裏的僻靜處,然後用繩套勒死了她。”聽裘老頭的口氣,他無疑是這樁慘案的見證人。
“她是被人勒死的?”宛亦像是被鉛塊堵着心口,深感痛心,義憤填膺,淚水順着臉頰流淌而下。
“先被人勒死,然後放火焚屍。”裘老頭平靜地陳述起他的見聞道,“他們窮兇極惡,不是草民能夠應付的。草民唯有藏在暗處,眼睜睜目睹她的痛苦死去,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直到兇徒點火後離開樹林,草民才趕緊過去,想方設法滅了火。草民無能,沒能阻止姑娘的身軀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後來,我将遺體移到這塊露天的洞穴中藏匿,繼續上街扮作乞丐游弋觀望,一心盼着遇到翁主身邊的人......”
“行兇者是何許人,老丈可知?”朱宛亦強忍悲痛,斷定對方私下暗中窺探董府多日,沒準碰巧瞧見過兇手的真面目。
“那兩個兇徒身着平民裝束,樣貌雖不是草民所認識的人,但據草民推測,多半是行伍出身。”裘老頭語出驚人。
“行伍出身?老丈何出此言?”宛亦突然想到,就在翎兒失蹤後,宮中随即派駐兩個禦林軍小隊至府中輪值。
“兇徒身形魁偉,舉手投足訓練有素,所以草民疑心他們絕非普通強人那麽單純,而像是官兵所扮。且事發當晚,其中一個在将繩索套向姑娘頸項時曾言:‘翎兒姑娘,實在對不住,我們是奉命行事,你若不死,大将軍寝食難安‘。另一個接茬道:‘你只在乎大将軍是翁主不共戴天的仇人,豈不知他也是相伴皇上多年的紅人?今番你識破了他,他怎肯善罷甘休?你若含冤抱屈,死後化作冤魂厲鬼,只管去尋将軍索命,千萬別來糾纏我等聽吩咐做事的小人物......’既然提到‘大将軍’,又稱‘奉命行事’,那他倆肯定是這位大将軍手下的心腹侍衛無疑......”
大将軍!無論“翁主不共戴天的仇人”還是“相伴皇上多年的紅人”,滿足全部條件,能夠對號入座的無他,唯王莽次子、現任禦林軍頭領、自定陶封國時期便随侍劉欣左右的孔雀将軍,王獲而已!
難道是他......朱宛亦前額冷汗涔涔。
朱府後花園內玷污自己清白,将自己推下臺階意圖除掉腹中胎兒,綁架并殺害翎兒,在董府中安插禦林軍眼線......
除了王獲,其他人不可能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更不可能這般順理成章、有條不紊!
一定是他!也只能是他!王獲,好可怕的僞善家!
劉欣和賢哥近旁,豈容這樣一個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野心之人存在!
“老丈一席話,對小女來說有如撥雲見日......”宛亦致謝,同時恨得牙根子癢癢。
“翁主心中有數就好。”裘老頭感嘆。
“不過,您所謂‘雒陽星辰危矣’的告誡,以及白絹上的蓮花圖案,又是何意?”宛亦追問。
“這,這不過是草民為引翁主現身,随便......随便找到的藉口而已。事從權宜,翁主不必,不必太過介懷。”裘老頭左顧右盼之餘,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神色,稍縱即逝,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泰然自若,緩緩道,“只要草民的所見所聞,對消除翁主的疑慮有所幫助,便是于草民最大的慰安了。至于草民當初為何要離開雒陽城北趕赴都城,又為何會格外關注董府發生之事,想來無足輕重,更不消翁主勞心......”
“老丈仗義執言之情,沒齒不忘。日後但有難處,還望不吝告知。”知悉仇家身份後,宛亦內心的恐懼反而有所減輕,惆悵和糾結的不适感也逐漸釋然,只剩下一股躍躍欲試的亢奮感和戾氣在胸中聚集盤旋,促使她構思起複仇計劃來。
既然心神已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火炎所占據,被保全傾慕之人免受狼子野心荼毒的欲念所牽引,一時間竟毫無餘力去關心和思考裘老頭言行中那些看似細枝末節、無關痛癢的苦衷、沖突或另有所指。
索性将所攜銀錢悉數贈與對方道,“來得倉促,只帶得這些,還望老丈不要嫌少。”
“身外之物,于老朽如浮雲矣......”裘老頭顫巍巍接過銀錢,表情慘淡地俯身拍了拍先前摔跤時膝蓋沾染的泥污。
為了不妨礙自己的複仇計劃,朱宛亦懷着對翎兒無比虧欠的心情,将那幾顆珠翠顆粒當做遺物收好,又跟裘老頭一起将曝露在外的逝者屍首就地掩埋,打算事成後再行遷移重葬。
“老丈珍重,小女改日再來問候。”諸事告竣,重回洞口,朱宛亦朝裘老頭鞠躬辭行。
“翁主走好,記得一定要多回來看看......後會無期......”裘老頭再次俯身擦拭膝蓋上的濘淖黑漬,伫立目送時,嘴裏還嘀咕着不合邏輯的離別之詞。可惜宛亦當時并沒有太過介意“多回來看看”與“後會無期”之間顯而易見的悖理涵義。
走出銀杏林時,已近酉時(傍晚六點)。
仍未在林口遇見失蹤兩個時辰的小果。
這樣草率的情況,是之前在小果身上從未發生過的。
雖然不免為之擔憂,但很快斷定這孩子獨自回家的可能性更大。
而自己除了回府确認這條路供選擇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可想。
數度深呼吸平複情緒過後,宛亦毅然走上了歸途。
話分兩頭,轉而關注一下小果的命運。
今天必定是他的倒黴日,大白天的走在大街上也會被人公然擄走,的确是任何人都無法預測的飛來橫禍。
等到小果睜開兩眼時,周圍的環境令他着實感到吃驚:一間上等客房!我怎麽會在這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前一刻還好端端地和朱宛亦一同趕路,後一刻為何會身不由己地着了道兒,毫無知覺地讓人給帶到了這個陌生的所在。
耳畔随即傳入街市熱鬧的吆喝聲、車馬的喧嚣聲、小販的叫賣聲,以及行人的閑聊聲。這些熟悉的聲響交織重疊,使他越來越确信,對着後腦勺的窗戶下面便是繁華的街道,而這間上等客房多半位于某家沿街客棧的二層。
小果低下頭,發現自己端坐在一架寬背的太師椅上。
轉了轉脖子,又扭了扭手腕腳踝,不存在任何困難和障礙,沒有缺胳膊少腿。
眼耳鼻口也好端端地呆在原本該待的位置,五官沒有移位、錯位或是缺位。
摸了摸臉頰,沒有被劃破或是刺青。依舊是帥哥一枚。
剛要松口氣,冷不丁毛發倒豎,連忙将手伸到下面。還好,那裏也沒被人謀去。仍然是好漢一條。
總之,渾身上下貌似毫發無損。
摸了摸腰包,貴重物品也一樣沒丢。
既不圖財,又不為色,不禁蹙眉暗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還在百思不得其解,不料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滿臉笑容的男孩子端着盛滿各色酒菜的托碟走了進來。
“這麽快就醒啦?”那男孩子将托碟往客房中央的圓桌上一放,反身扣上門闩,回頭親切地朝他揮手示意。
“你是......”小果的身體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立刻認出眼前的男孩子不是別人,卻是失去知覺前瞥見的冰山男子身旁站着的那個小跟班!正要發作,卻聽得左側臺床帳簾“呼啦”一聲被人從裏面拉開,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形從床邊站起,慢慢朝太師椅的方位移步靠攏。
不好,“冰山”本尊也在!那個像是剛從冰棺中解凍蘇生的冷峻男人,此刻正沖自己徐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