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轅轍計
☆、轅轍計
翌日午膳後,約莫午時二刻時分(下午一點左右)。
一擡軟轎緩緩出了董府院門,向南而行。
适才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層薄紗遮面的無憂翁主緩步邁上轎辇,柔聲指示一路朝南,前往聖母祠祈福。
除了負責擡舉的轎夫及近旁家丁打扮的男子外,兩旁還有翁主閨閣內伺候的侍女相随。
軟轎周圍聚集的男女自然深信不疑,廂內坐着的人乃是董家尊貴的兒媳,如假包換的陽鄉侯朱博之女朱宛亦。
但旁人萬萬想不到,本該好好坐鎮轎中的無憂翁主本人,就在這擡軟轎離開董府院門片刻後,與小果一道偷偷遛出府邸,徒步前往城東銀杏林方向。
沿途。轎廂左側的挂簾輕扶,少女晶瑩的雙眼明眸善睐,正躲在簾後探望窗外的風景。
“一直擔心宛姐姐的服飾穿起來顯大來着,想不到居然如此貼身合體,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簡直是奇跡!看來今後一定要厚起臉皮,再多借些她的漂亮衣裳來穿才好!”少女那雙眼睛眯成兩條縫,不禁“格格”壞笑了兩聲。
糟糕!笑可以,但不能出聲,更不能“格格”。
她忽而冷靜下來,不住提醒自己切勿放肆,只在心裏笑,別再“格格”,免得太快露餡兒。
市井人流中,一雙少男少女匆匆東行。
“宛姐姐,前往銀杏林這條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你吃得消嗎?”小果英姿飒爽,步履中越發透着好男兒的風範,且行且問身旁裝扮與平日全然不同的朱宛亦。
畢竟數月前,對方曾因董賢生辰那日發生在宮中禦花園中的事故,而痛失過孩子。
小産傷身,自不待言。痛失愛子,卻不盡然。
雖然事後隐約感到,當日那條流逝的小生命并非董賢的骨血,但小果從未為此多過一句嘴,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心裏清楚,依自己所了解的星辰為人,既然将一生都許了皇上,就斷不會再同其他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發生任何情感上的瓜葛,肌膚之親則更是禁斷。靈與肉的潔淨,若褫奪了這份初心堅守,便與剝奪了那個人的性命無異。
星辰當初之所以會把朱宛亦娶回家中,肯定有他不可言說的理由。
而這一決定的正确和善意,則完全可由他的正派和善良來擔保。
朱宛亦領了星辰的恩惠,眼下一心巴望着替恩人消災解難,足見她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女人。
但也止步于好女人,成不了“賢妻”。因為星辰永遠不可能碰她。
夫妻之間徒具形式,不包含任何實質內容。至多只是難能可貴的兄妹情深。
人的情感,人際關系,真是不可理喻啊。可難為了星辰哥的包容,也難為了宛姐姐的隐忍。
至于我董果,本是小屁孩一枚,托星辰哥的福,僥幸得了董姓,心高氣傲的小子又該期盼着怎樣的未來呢......
偶爾會無限憧憬星空,滿墨襯托的璀璨光輝,盡情舒展翺翔無羁。
抑或滿心思慕遼闊草原,一望無垠的碧綠青翠,策馬揚鞭,漫無目的奔馳向前。
不為任何人事牽挂,想來那樣是絕好的......
不過,若是遇到合适的那個人,會不會也像星辰哥那樣,心生羁絆呢?
雖然步履維艱,卻與珍視之人互為勉勵,攜手前行,想來那樣也極好......
該死,本心又起漣漪了!如此不安分,怎生是好!
人家赟姐姐就不會動搖,不自由,毋寧死,多有女漢子氣概啊。
可惜這樣頂天立地的一條女漢子,最終不也嫁入宮中,踯躅而行,開始了勾心鬥角的面具人生嗎?
或許古往今來的昭儀娘娘,無一例外都要經受這般獵謀隐獸的考驗吧。
我将來會成為獨行俠,還是過上仙侶生活呢......得了,徒傷腦筋,走一步算一步吧,先不要去考慮這些沒用的了!
“放心,你宛姐姐還不至于嬌弱到這個地步。咱倆還是快些趕路為好,速去速回。時間一旦拖長了,我怕小涼會露出破綻。”少女裝束的朱宛亦神色凝重道,“多虧得你們想出這招‘偷梁換柱’,互換身份,由她扮作我,讓我模仿她,教人撲朔迷離。如此也好,總算成全了我盼着趕緊找到紫色眼珠子老先生的心願。只有等到把整件事問個明白,解了賢哥面臨的危機,大家才能安心不是?”
“也對。宛姐姐對星辰哥的事總是這麽上心......”青春期的小果暫且放下自我思索不可預見的人生,由衷贊嘆宛亦的感恩。
“我不過一介女流,所能做的實在有限,哪怕盡力而為,也無法同賢哥為我做出的犧牲相提并論。”朱宛亦嘴角牽起一絲苦而兼樂的惬意。
你對星辰哥的心意,我懂。沒有接茬,小果只在心裏咕哝,并不拆穿宛亦那份不可能有任何結果的癡情。
兩人默默前行一陣,不知為何,迎面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影,忽然引起了小果的注意。
不為別的,只為這個男人沒來由地駐足,站在不遠處愣愣地盯住不斷靠近的小果看。
真沒禮貌,怎麽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別人呢......
小果在斷定之前跟對方素未平生,而且對方的目标也并不在同行的朱宛亦身上時,不免有些憤懑。
他同樣警覺地以剛毅的目光回敬對方不明就裏的關注,借機仔細端詳了這個男人的形容舉止。
不得不承認,對方其實是位身段魁梧、擁有棱角分明臉龐的弱冠男子。
他的着裝黑白相間,材質粗犷卻不失高貴,帶着某種混搭的風尚。發髻松散且飄逸,淡淡古銅色的面部神情凜凜,尤其是那雙眼睛,冷得猶如被從天而降的冰屑浸潤過那般毫不容情。只在将視線投向自己的那一剎那,發生了些微的冰山消融,但很快又恢複如初,不留痕跡。
這樣高傲冷峻的偉男子,倒是十分符合小涼那丫頭的審美。
小果不免自嘲一番,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值得對方流連。
我與他本是陌路,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将來,都不可能有絲毫的交集。同對方險些擦肩而過之際,小果猛然發現這座“冰山”旁邊,還多了一個年齡跟自己相仿的小跟班,這男孩子滿臉玩世不恭,實則難掩稚氣,想必是貼身的随從。
直到對方的影像終于消失在眼界之中,小果才仿佛留意到,剛才冰山男子貌似沖他那稚氣未脫的小跟班使了個眼色。
這一瞥看似不經意,實則大有深意。
但等到介意并且防備接下來事情可能發展的趨向時,似乎一切為時已晚。
朱宛亦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趕路赴約這件事上,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在意小果的動向。
固然,就她所熟悉的小果而言,歷來無需旁人介懷甚至照拂,畢竟自幼因生存競争受到的歷練以及由此獲得的寶貴經驗,無不遠超同齡人水平。即便遇到突發事态,照理說也是自己更有可能受到小果的關照,而不是相反。
話雖如此,待到宛亦猛然覺察到與他同行的小果不知去向時,也曾有過片刻的張皇。她不願相信對方竟然不辭而別或者開小差去做與打探“雒陽星辰危矣”無關之事,更沒有證據證明對方遭遇了任何險情,畢竟這孩子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她更傾向于斷定,小果沒準一時興起,被一路上好玩的物事勾去了注意力,例如醉心于街頭賣藝、雜耍、賭棋等新鮮玩意,又或許是遇見了需要寒暄幾句的故人,這才致使掉了隊,想來不過多久就會再次跟上自己的步伐吧。
況且未時将至,離銀杏林尚有一段路程要走,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耽擱。于是定了定心神,只身繼續朝東行進。
這樣緊趕慢趕,使得朱宛亦如願在未時到來前迫近銀杏林入口處。對義兄安危的關心,此前不斷增添着她探求真相的勇氣,繼而使她義無反顧地走到了如今這一步。她在僻靜的環境中四下觀望,洞悉可能出現的端倪,同時對小果的最終複出仍抱着一絲微弱的期盼。
孩子終歸是孩子,長個兒并不總是與心智成熟相伴。
正當宛亦逐漸對小果的不負所望不再心存半分幻想時,一個飄然而至的褴褛老者尊容驀然映入眼簾,中斷了她實則別無選擇的權衡。
“草民裘氏,倉促邀約翁主莅臨。唐突之處,望乞恕罪。”恭敬行禮致歉過後,已逾知天命之年的裘老頭緩緩仰面,雙眼頓時在林間斑駁陽光的反射下迸發出炫目的紫色光芒,旋即印證了此前小果的說法:他在市井離奇接觸過的詭異老頭子,确乎長着一副紫色眼眸。
“裘老丈,您的眼睛......”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近距離目睹對方眼珠子不同尋常的色彩時,朱宛亦依然甚為動容。
“實不相瞞,草民的視力從數月前開始便每況愈下,戴上凹面的紫色琉璃既有助于更好地看清眼前的景色,也可以防止翳疾的進一步惡化。”滿面滄桑的紫眸老者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想草民年輕時習得的一些雕蟲小技,倒是減少了暮年可能經受的生活不便......雖然嚴格說來,當下草民所處的境遇,已經不能稱其為‘生活’了,叫做‘茍延殘喘’興許更顯貼切。”
“聽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朱宛亦敏感地捕捉到裘老頭聲線中異于長安當地語言特質的抑揚頓挫,不免有此一問。
“草民本是雒陽人氏,時運不濟,不幸淪落到這般田地,讓翁主見笑了。”裘老頭面如死灰。
雒陽人氏?雒陽!果然大有文章。
“老丈的手藝精湛到了這個程度,想必是位高超的匠人吧,您又何故出此傷感之言......”宛亦折服于對方居然能夠琢磨出嵌入眼眶的奇特琉璃薄片,心說足以憑借一技之長令全家衣食無憂,然而竟無端發出“茍延殘喘”“時運不濟”的哀嘆,莫非這當中另有隐情?不過即此一端,便可讓她對蓮花玉牌同樣出自眼前老者之手深信不疑。
既如此,茍延殘喘、時運不濟,同“雒陽星辰危矣”之間又有何種關聯呢......
“翁主有所不知,技不壓身,卻能招禍,害人不淺吶!”裘老頭痛惜地搖了搖頭。
“老丈似有難言之隐,不妨告知小女,小女或可盡綿薄之力,替您消除禍祟?”宛亦誠意所致。
“草民的私怨,不敢勞動翁主費心。”裘老頭一邊婉拒,一邊轉身道,“翁主且随草民來......”
滿腹疑窦的朱宛亦不假思索就跟了上去,直到兩人沿着崎岖的林間小道,行至東南隅的一個略顯隐蔽的山洞近前。
離狹窄且邊緣爬滿深綠色和褐色藤蔓的洞口尚有一箭之遙,只見裘老頭止住腳步,長籲了一口氣;再次擡腿時,不知腳下是否為突起的石堎土疙瘩所絆,身子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閃了一個大踉跄,至于雙手撐地。同行的朱宛亦受驚一激靈,正欲施以援手,那裘老頭竟自顧自地扶地而起,輕描淡寫道聲“無妨”,邀宛亦一道進洞。
不曾想洞內遠非晦暗封閉的巢穴,而是另一片露天的所在,确切言之,是個灑滿陽光,四周有山石樹木環繞的低矮平地。
适才一穿而過的那個洞口,充其量好比隔在廳堂與廂房之間,那扇始終保持開啓狀态的石制隔門罷了。
眼前這片新天地,形如滿月,面積與翁主內院相近,雖不算大,倒并不顯得十分局促。
此刻朱宛亦身臨其境,胸懷豁然開朗的心氣,恰好可用“別有洞天”四個字來形容。
她步履輕盈,在洞中平地微弱的起伏中挪動婀娜的姿态。
如果不是腳跟在西南角落的陰暗石壁前,碰着地面一處枯葉掩蓋中的支棱狀物體,她本該繼續自己心平氣和的觀摩。
然而當她的目光接觸到地上那棵妨礙她腳步的枝杈時,立刻好比驚弓之鳥般發出一連串凄厲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