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安:2034.6.20】

在愛情裏提及原諒,本身就是對愛情的亵渎分手後的一個月裏,你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打包行李和財産交接,第二次是與我告別。

“我下周就要去研究院的分所報道,明天下午的飛機。你以後……要照顧好自己。”

我狠下心沒肯見你,于是你輕輕拍着卧室的門,隔着一層磨砂玻璃與我揮手告別。我只能勉強看到你模糊的剪影,那雙大手也許還和以前一樣溫柔有力,像是睡夢中仍在撫摸我的背脊。

第二天我喉嚨腫得說不出話,舊病複發高燒不退,你坐飛機離開我時,我應該正被送到醫院打點滴。

我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睡睡醒醒總是不踏實,恍惚間夢到了許多過去的事。

我從小在福利院長大,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要不是後來有幸被一位老先生選中作為資助對象,恐怕我就像身邊的夥伴一樣連高中都沒機會讀完。

在學校的時候我身材瘦弱矮小,總是被身上帶着煙味的高年級男生堵在廁所要錢。我哪裏有零花錢,他們可憐我,便嬉笑着脫下我的褲子,免費讓我的大腿根倒着品嘗一支又一支燃燒的煙。

後來我們第一次做愛時,你分開我的腿,我問你這些傷痕是不是很醜,你不言語,只在那一圈圈暗紅色的疤上落下輕柔的吻。你的觸碰令我迷戀又臣服,你是我風雨飄搖的港口迎來的一艘巨輪,我翻湧所有的水浪去包裹你,并因你帶給我的每一道或深或淺的波紋而顫栗眩暈。

我們剛談戀愛那陣子,你工作還沒有現在這樣忙,每到周末我們便去郊外的景區游玩。那時城東湖泊的景點設施還不完善,我開玩笑說那裏清靜無人适合野合,結果和你剛到那裏車子還沒停穩,便隐約聽見湖邊的水花飛濺和微弱求救聲。

你不會游泳,打過景區安保和救護車電話後便無能為力。也不知水裏掙紮的少年已經溺水多久,只見他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逐漸連頭頂都浮不出水面,我一狠心胡亂脫掉衣服跳進湖裏。

救人的過程并不順利,即使已經陷入半昏迷,少年的手腳仍然胡亂揮舞着,下意識拽住我的手臂就不肯松開。我被他拽得嗆了好幾口水才勉強把人拖上來。

你從岸邊一步步試探着向前,接應到我時只有半個腦袋露在水面上。

“你不要命了!”

我受驚又着涼,回到家第二天就發起高燒,那是你第一次跟我動怒,喂我喝藥時手都是抖着的。

你說我太沖動,根本沒有想到後果,我覺得你太冷漠,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在我面前,我既然有能力怎麽可能不救。冷戰到第二天晚上,你繃着臉站在床邊把溫度計塞到我腋下,我帶着試探輕輕捏你的手指,見你沒甩開我,便放心地攀上你的手臂,把臉貼上去。

冷戰瞬間結束,你掀開被子與我躺在一起,側過身把我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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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聲在你耳邊說我錯了。其實我跳下去的瞬間就後悔了,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施救者身亡的新聞。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逃避的。當時要是沒下水,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用力把我抱得更緊,也對我說對不起。你說,當你遠遠地看到我被拖拽到水下的那一刻,以為要永遠失去我了。你說,你恨自己只能在原地站着,什麽忙都幫不上,你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那麽無力。

真奇怪,明明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我卻連你撫摸我發絲的細節都記得那麽清晰。

——————————————————————————————兩個月前的一個周末,你們研究院新研發的家用智能機器人在科技館展出。我站在一群被機器人的先進所折服的參觀者中間,想向他們驕傲地說這是我男人的科研成果。

逛完科技館後離下午的電影還有段時間,你主動提出帶我去旁邊的省博物館。

三樓一個新展廳中央陳列着滿是異域風情的古代生活器皿,四周的玻璃展櫃中封存着拓印的碑文和殘破的古籍。我和你毫無羞愧感地混在一隊全是學生的旅游團裏,蹭聽講解員的介紹。

“這個展廳陳列的是我省在東郊遺跡出土的文物,距今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東郊遺跡是李朝親王——吳念當年的一處避暑居所。

“說到這位懷安王,雖然他在政務上沒有什麽突出貢獻,史書上也沒有留下罵名或美名,只是李朝一位閑散王爺,但在文學家和考古學家眼裏他的存在非常有價值。他不參與政務,深得皇帝信賴,富可敵國又愛游山玩水。他七十八年的人生中,無論偏僻的小縣城還是遙遠的鄰國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的門客衆多,年老時寫下游記,具有很高的文學研究和考古價值……”

我對歷史一直不太感興趣,沒聽多久就興致索然,于是一邊輕聲打着哈欠一邊悄悄牽起你的手。擡起頭時見你也認真地看向我,用你的大手把我攥得更緊,溫暖從手心傳到心窩。

你在電玩城娃娃機裏抓到一只熊貓玩偶,于是看電影時我左手抱着軟軟一坨胖熊貓,拉起我們中間的扶手,把右手揣進你的衣兜。

那天唯一的不足是選了一部愛情類爛片,主角演技差臺詞尴尬,看到一半我就昏昏欲睡,後續劇情都是出來之後在網上查的。

影片男主查出來自己身患絕症活不了多久,于是欺騙愛人說自己變心了。愛人痛苦地離開他,卻從朋友那裏意外得知真相,然而此時男主已經離世。最後的鏡頭裏,多年後愛人穿着黑衣依偎在丈夫懷裏,站在男主墓前為他獻上一只玫瑰。

啊,還好沒看完。我說你怎麽出來的時候面色僵硬神情古怪,痛苦程度堪比當初我強行拉着你看完古早神作《X時代》三部曲。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相互擁抱親吻,原本只是像往常一樣的溫存,可不知是晚飯的芝士排骨太軟,還是飯後的巧克力芭菲太甜,我那晚軟綿綿地挂在你身上,就像芝士和巧克力粘在指尖,我輕輕蹭着你的臉頰,也感覺到你呼吸逐漸加重。

擦槍演變成走火,最後關頭我想起來床單被褥都是今早新換的,于是我們跌跌撞撞地轉戰浴室。我隐約察覺到你比以往都要激動,于是我也熱切地回應着你,和你共同攀附一個又一個山巅。

最後新換的床單還是報廢了。

……

再次想起和你這些年相處的點點滴滴,當時的甜蜜竟仍能覆蓋當下的痛苦。

要是再年輕一點,我還沒遇見你的時候,覺得出軌簡直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我未來的愛人哪怕有一丁點的不忠的跡象,我就算偷一列火車也要連夜逃離。“原諒”這個詞可以存在于一切關系裏,可在愛情裏提及原諒,本身就是對愛情的亵渎。

那時候的我單純又懵懂,把未來勾勒成完美的樣子,愛和恨也都是鮮明張揚的顏色。哪裏像現在,對你的愛和恨像貓弄亂的毛線一般交織着,七扭八歪把我塗成暧昧又糊塗的黑。

我在醫院休養的這段時間裏,每天清早都有小護士過來換窗臺擺放的鮮花。同事和領導來慰問我,福利院的朋友偶爾來看我,大學的室友也趁着休假不遠萬裏坐飛機與我相聚,甚至小高都念着我以前做夜宵會帶給他一份,來看過我一兩次,雖然每次過來都是欲言又止。

只有你,一次都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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