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安:2034.6.27】

尊嚴在思念面前微如蝼蟻,過往當道,背叛不值一提一場大夢,從醫院出來後恍若隔世。

家裏的一切都沒變,甚至連門前換鞋的墊子上,還留着你臨走時行李箱輪壓出的痕跡,我只看了一眼便狼狽又神經質地把它擦幹淨。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往常一樣上下班,在單位食堂吃午飯和晚飯,生活規律,偶爾加班。

沒過幾天竟然有快遞員打給我簽收電話,我本以為是你離開之前買的預售書籍到貨了,拆開快遞竟然是兩張健身年卡,還有一張粽子綠的卡片上寫着“端午安康”。

看到發件人時我才恍然大悟。

聽說資助我長大的老先生是個從我們市走出去的企業家,發達之後投身慈善行業,常年身居外省。我成年後多次想要當面致謝,卻始終被他的秘書以忙碌為由推辭。最後勉強交換了聯系方式和地址,只在節假日時贈送禮物表達祝福,偶爾也能收到他那邊回贈的謝禮。

去年年初老先生在本市投資翻新了老舊的惠民健身中心,最近剛開業。又是一年端午,我因為分手情緒不佳,完全忘記了往年的習慣,沒想到竟收到了他秘書送來的禮物。

只可惜這兩張年卡已經有一張用不上了。

入夏後天氣炎熱,朋友說我再悶在室內就要發黴了,聽我說被送了健身卡,于是強行拉着我去健身中心游泳消暑。

夏日的游泳池池水冰涼,隔着略帶霧氣的泳鏡,我全身被水包裹着凝視水下的深藍色,再次不可抑制地想起你。

那年溺水事件後,你終于下定決心去學游泳。我有時起了玩心,便故意用各種泳姿在你身邊繞圈,或者借着水的遮擋,悄悄把雙腿緊緊纏在你身上,再用腳一勾把上身貼到你的後背。你總是一邊說着別鬧,一邊伸出手把我穩穩托住。

然後你就背着我在水裏走,我連雙手都不用揮舞,就能浮在水面一直向前。

……

深水區,一向水性很好的我突然走神嗆水。被救生員撈起來後我瘋狂咳嗽着,似乎整顆心都要被嘔出來,眼角被刺激得流出熱淚。

朋友被我吓得半死,一邊給渾身發抖的我圍上浴巾,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我。

“陳安你醒醒吧,為了個男人命都不要了嗎?”

“你這就是犯賤又矯情,你看你住院這些天他有聯系過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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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這些天裏我犯賤又矯情,簡直愚蠢透頂。可回到家裏這一周,無論我待在哪裏,客廳、廚房、浴室,到處都是你的氣息。我的身體看起來已經恢複正常,可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你明明已經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可我卻總覺得你無處不在,與你在一起的回憶不斷擠壓着我的胸膛,讓我快要窒息。

沖澡時我把水流開到最大,試圖沖刷掉我身上所有與你相關的記憶,卻在水聲的掩飾下嚎啕大哭。

尊嚴在思念面前微如蝼蟻,過往當道,背叛不值一提。

回家的路上,我終于下定決心。

在發現你出軌後的一個月零七天,我決心放棄曾經視若珍寶的原則,把心肝最後一次刨給你看,哪怕卑微輕賤。不以忠誠去審判,不用對錯去争辯,我只想好好和你談談。

不論是釋然還是心死,我要一個結局。

——————————————————————————————然而你仿佛消失了一般。

社交軟件上的最新消息還是兩個月前我們在科技館的合影,留消息不回,電話號碼也成了空號。

真奇怪,明明社會已經這麽發達,一旦你離開了我,我們之間所有的羁絆似乎也只剩下手機。你的風筝飛走了,在我手中留下一條斷掉的線。

我聯系你的發小,卻被告知前段時間你們大吵一架傷了感情,已經一個多月沒聯系過了。我去你的單位找小高,最開始他什麽都不肯說,後來被我找了幾次才有些為難地說你新的研究方向帶着點保密的性質,委婉地告訴我可能找不到你了。

這算什麽?

你也覺得無法再面對我,索性逃避見面嗎?總不至于像小說一樣,為了什麽保密工作必須和我分手,直到幾十年後你再滿頭白發,顫巍巍摸着我孫子的手,眼含熱淚地說你和你爺爺當年一模一樣?簡直想想都覺得荒唐。

端午過後我又額外請年假,親自去了你們研究院的外省分所,從飛機場趕到市中心時已經是下午。

研究院與一所小學緊挨着,在院門口就能聽到操場上的歡聲笑語,沒有半點我想象中涉密的氛圍。我向保安說明來意後,他也熱心地幫我聯系他相熟的科技崗位員工。

“最近總院沒有派人過來啊”得到答複後,我失魂落魄地坐在人行道旁的花壇邊上。小學放學早,已經有最後一節是體育課的孩子一蹦一跳從我身邊經過。沒多久學校兩扇鐵門全部打開,孩子們以班級為單位魚貫而出,又像小鳥一樣叽叽喳喳飛回父母的懷裏。

我的身邊還立着行李箱,在一群等着接孩子的家長中顯得格格不入,偶爾有孩子停下來對我投以好奇的目光,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就被家長喚走。

小時候在學校沒有孩子願意與我玩,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也總是獨自坐在教學樓旁的花壇邊上。花壇裏開滿一串紅,花壇邊卻總是涼冰冰的,偶爾有小蟲爬過衣角。

我沒有父母,沒人告訴我,坐久了會着涼,晚上睡覺時會肚子疼。我像一塊矗立在海邊的礁石,整節課都呆傻地一動不動,任由寒流湧入,流遍我的身體。

後來和你外出旅游,走累了我就徑直坐在路邊或者臺階上,你總會立刻把我拉起來。實在拽不動我,也要把背包墊在我身下,起身時都屁股都快被硌出紅印。

我幼失怙恃,童年過得堪稱凄苦。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人,哪怕出軌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人群散去,整條街重歸寧靜,身處于陌生的城市,我忽然開始心慌。

自三年前伯母去世,除了你那還在坐牢的父親,我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如果連我都不知道你在哪裏,還有誰會知道?

這一個多月,我執拗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因為可笑的自尊不肯追問原因,因為可憐的自卑不敢探求真相,于是現在連找到你都成了妄想。

你真的出軌了嗎?你還愛我嗎?我們還能一起到白頭嗎?

我開始回憶發現你出軌那天的所有細節,試圖從蛛絲馬跡中找到回答。

突然間,猶如福至心靈,我想到了那個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人。

——是的,其實還有一個人,也許知道我想要的答案。

我的心髒跳得快如鼓,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哈?你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少年從門縫中盯着我,眉頭輕挑,神色間透露出獨屬于年少的朝氣和自信。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被“原配”找到的難堪或者勝利者的得意,雖然并沒有邀我進門的打算,也沒有趕走我的意思,于是局促的反倒變成了我自己。

說實話找到他這裏我的确用了些不太合規的手段,幫我忙的人還說這個少年姓齊,家裏頗有些背景,是幾個月前還住在高檔別墅的小少爺,搬出來租房住說不定也只是體驗生活,真糾纏起來我是惹不起的。

不等我表明來意,少年便擺手說:“他不在我這裏,你就算找到我也沒用的。”

“你知道什麽是不是?他去哪裏了?”我被他漫不經心的态度激怒,隔着門縫拽住他的衣領質問他。

“你找不到他,自然是因為他不願意見你。退一萬步講,他可是出軌了,你還肯原諒他?”少年退後一步拍開我的手。

“……我了解他的,他不會……不會的。”這辯解仿佛抽幹了我所有的勇氣,先前話語中勉強拼湊出來的強硬一觸即碎,“你告訴我他在哪裏好不好?”說到此處已近乎哀求。

少年認真盯了我一會,“等我一下,”說着轉身走回屋內,沒多久手裏拿着什麽出來了。

“給你。”

我呆呆地接過來,低頭一看是一個薄薄的信封,裏面似乎裝着幾張紙。牛皮紙做的信封上,有人用我最熟悉的筆跡寫下我的名字。

“他說你要是一直沒放下他,甚至找到我這裏來,就把這個給你。

“看完信就燒掉吧,別宣揚別外傳,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也別怪他,畢竟他認識的人裏,也就只有我才能讓他繞過審查,把這種洩密的東西傳給你。

“以後也別再來找我了。”

少年一口氣交代完,便做出關門的姿态,示意我離開。

“謝謝。”我機械地點頭,實際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等等,”少年叫住我,抓着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是得澄清下,我們當時什麽都沒發生啦。之前他幫過我,我只是還人情。”

……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我聽到這個回答可能會欣慰地想,還好你沒有背叛我,或者捂住耳朵說我不聽我不信。可現在,這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在哪裏,是否平安,過得好不好。

手上的信封輕飄飄,卻仿佛千斤重。

幾次差點闖紅燈,關上家門衣服也來不及換,我坐在沙發上拆開那封信,手發抖,險些撕壞裏面的信紙。

于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映入眼簾:——“致,安安。”

我以為我會哭,可也許是在游泳池那天,我已經消耗盡了為你而流的所有眼淚。我只是反複讀着這封信,直到眼睛花得看不清楚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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