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開闊 …
晚飯的點,崔牧生背着他的登山包回來了。一進病房就問我:“任先生是誰?我們報社的?”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他也許是聽護士說的,要不然他現在應該還在我原先那間病房裏,奇怪葉書真到底去哪裏了呢。
“不是,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同學。今天挺熱的吧,你渴嗎?我幫你倒水”我轉移開話題,作勢要下床。
“別,你躺着,我自己倒就行。”崔牧生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到我手邊,然後又問我:“普通同學會這麽講義氣?又是幫你轉高級病房,又是幫你付醫藥費?”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別多問。”經過幾天的相處,我和崔牧生之間已經很熟到不用客套了,我把他當做弟弟來看,他也喊我一聲大哥。
“是是是,不問就不問。”崔牧生很嫌棄地看着我被我放在一邊的白粥:“天天都喝粥,你不覺得嘴淡?”
我嘆氣:“覺得又有什麽用,除了白粥和小菜,他們什麽都不給我。”
“嘿嘿。”崔牧生竊笑着,拿出一個烤雞在我面前揮了揮:“怎麽樣,我夠想着您吧?為了躲過小護士們的眼睛,我可以把它和我尊貴的鏡頭放在一個包裏的。”
“你小子!”油亮金紅色的烤雞,散發着濃濃的香味,我的唾液就這麽洶湧澎湃地分泌了出來。“小崔同志,你可真是新時代青年的傑出代表!”我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一番,好好慰勞清心寡欲了好幾天的胃。
烤雞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我突然有些不舍下手,捧着烤雞仔細端詳了一番,還湊過去嗅了好一會兒。直到崔牧生笑話我跟沒見過烤雞似的,我才握住烤雞的腿,打算正式開動。
也就在此時,小護士好巧不巧,出現在門口。她的眼神極兇悍,嗓門兒跟用了擴音喇叭似的:“三號房,你居然敢吃烤雞--”
我真是後悔莫及啊,有了好東西幹嘛不直接吃,看什麽看,聞什麽聞,胃能看嗎?胃能聞嗎?眼睛和鼻子湊什麽熱鬧!現在只能眼睜睜看着烤雞離我而去,被崔牧生拿去孝敬護士姑娘們,只留下我眼鏡片上不小心蹭到的一點油漬。
又熬過兩天三餐白粥的日子,我終于被小護士們趕出,哦不歡送出了醫院。
臨走前,我特意跑到收費處問清醫藥費的數額,打算回去後還給任珉。
等回去以後,可以多參加些社交活動之類的,別總是家裏報社兩點一線,如果遇到合适的人,那就試着再談一場戀愛,好好工作也好好生活,争取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如此這般想着,心境也開闊了不少,甚至有點期待回去後的日子。那些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徹底過去吧,如果能斷得幹幹淨淨,然後過嶄新的生活,也是一樁幸事。
出院的第二天,我和崔牧生兩人,就坐着小出租車,颠啊颠地駛向汶川。
按照計劃,今天要采訪的,是一個已經重建得很不錯的鎮子。
下了車後,我便想和崔牧生分道揚镳,他去自由地拍照,我找鎮政府和幾戶居民采訪一下,約個見面的時間就成。
不想崔牧生聽到我的提議,竟一口拒絕了,還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怎麽說都是我帶教老師,怎麽都不教我東西啊?”
我哭笑不得;“你的攝影技術那麽好,我哪裏還有本事指點你,既然你要跟我去,到時候可別嫌悶。”
我們采訪的第一戶人家,是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夫妻。他們有兩個兒子和媳婦們都在南方打工,留下兩個孫子給他們照顧。在地震中,他們的一個孫子被壓斷了腿,另一個孫子則因為在上體育課而幸免于難。
采訪進行得大體還算順利,除了一個小小的意外——采訪剛開始沒多久,崔牧生就開始抹起眼淚來。
我根本就沒想到這樣一個陽光大男孩,竟然是個淚點極低的人。人家受訪者老夫婦的情緒尚屬穩定,他倒先來了這麽一下,把屋裏的氣氛搞得有點僵,人家老太太還滿屋子給他找擦臉的毛巾。不過他這反應似乎也不是壞事,兩位老人家原本對采訪還有些抵觸,說的都是無關痛癢的話,見崔牧生哭後,竟掏心掏肺地和我抱怨起來,從對賠償制度的不滿到和兒女之間的矛盾,都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崔牧生聽着聽着,哭得更大聲了,我努力從他一抽一抽的哽咽聲中捕捉老人不甚清晰的說話聲,采訪結束後,也覺得全身脫力,耳朵似乎都要幻聽了。
“人家說得好端端的,你幹嘛哭啊?”出了老夫婦的家門,我問崔牧生。
崔牧生揉揉發紅的鼻子:“他們太可憐了,年紀那麽大都沒有兒女照顧,還要照顧小孩子……小孩子也很可憐,那麽小就少了一條腿,這輩子都是殘疾人了。”
我遞給他一包紙巾:“要哭趕緊哭,哭好了我們去下一家,這第一家還算是幸運的,家裏人都還活着,待會兒有一家更慘呢。記者要都像你這樣子,就不用采訪了,和當事人抱頭痛哭都來不及。”
崔牧生笑了出來:“葉大哥,難道你采訪的時候就沒哭過?你應該采訪過很多很慘的人吧?”
我想了一會兒,說:“我還真不記得自己有哭過,你知道的,做新聞最重要的是客觀,所以要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少代入個人主觀的感情。如果心裏真的有難以排解的情緒,就把它轉化為好好寫稿子的動力、”
崔牧生啧啧嘴:“講得頭頭是道嘛,要不我幫你聯系聯系,到我們學校做個講座去?”
我往他背上招呼一下:“去你的,臭小子打趣我是吧!”
說笑之間,我們來到第二戶人家,一對開雜貨店的中年夫婦家裏。這對夫婦在地震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幸好兩人沒有放棄,做妻子的最近又懷孕了。
兩夫妻拿出女兒照片給我們看的時候,崔牧生的眼圈又開始泛紅了。我趕緊悄悄捏了他一把,讓他收斂住情緒。
崔牧生還算配合,依了我之前跟他說的,拿出單反和鏡頭來準備拍照。調光、調焦、調模式……進入攝影狀态的崔牧生宛若換了一個人,專注在相機上,絲毫不受外界的幹擾。我總算放下心來,繼續采訪那對夫婦。
采訪結束,我看了看崔牧生拍的照片,又拿了他的相機再嚓嚓嚓拍了幾張,然後才和夫婦告辭,走人。
一出門,崔牧生就拿起他的相機翻看之前我拍的照片,看完以後帶着一臉茫然問我:“我拍的照片哪裏不好了?”
“拍的很好啊,技術上無懈可擊。”
“那你後來拍的那幾張是幹嘛用的?好玩?”
我拍拍他肩膀:“小夥子,你拍的照片是不錯,但是報紙上都不能用。”
“為什麽?”崔牧生眨眨眼,有點兒像好奇寶寶。
“報紙上的照片,是要為報道服務的,你拍的那些,是很精致好看,但是和這篇報道的關聯不大。所以只能作為攝影作品,卻不能做報道配圖。”我幹脆停下腳步,從他手裏拿過相機,一張張對比給他看:“你看,我們倆的照片,最大的區別就是信息量,我不會過于追求角度、燈光這些技術指标,我拍照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豐富報道。”
崔牧生來回翻看了一會兒,說:“那樣豈不是很缺乏美感?”
“傻小子,”我失笑:“記者這行,整天跟時間賽跑,有些場景這一秒還在,下一秒就沒了。哪有那麽多事件給你調整這個那個的,能拍清楚、能盡量反映事實就成。”
崔牧生把相機小心地放回包裏,嘀咕了一句:“記者這行真麻煩,我決定了,不管我爸怎麽說,都不要當記者,我要當一邊環游世界一邊攝影的旅行家。”
我瞟了他一眼,搖搖頭: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