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色深濃。
擡頭疏星朗月,俯首月影流銀。
晚歸的貍貓,在屋檐處掠過,留下光影處轉瞬即逝的斑駁,側耳細聆,有銅壺滴漏的清音。
偶有女童的稚音傳來,滴漏的清音倏然而逝。
夜巡的宮人聞聲駐足,手中的行燈向一側微微一轉。
“想是皇後今兒又留公主在殿中歇了,這會兒了還考公主功課呢。”
“考功課?怎麽聽着這大半年公主都誦得同一首詞兒啊,主子能那麽笨,大半年還就着同一首背?”
“哎……操什麽心啊,許是主子們就愛那一首詞呢。走吧,還得往西廂去巡一遭……”
宮人話音一落,一水的行燈連成一條蜿蜒的光線,循着殿宇間延伸的游廊,慢慢往西而去。
皇後寝殿中,早就換了寝衣的女童,還立在書案前,嘴中念念有詞,這會兒剛背了三遍。
嘴中的詞兒,女童早已爛熟于心,邊誦邊悄悄用手揉着側腰,邊揉邊背邊觑着屏風間隔外的一抹身影。
皇後正坐在屏風外的一處羅漢床上,一側的琉璃燈影投在皇後身上,一地的暗影,一動不動。
女童揉腰的動作越發大了起來。脊背也開始歪斜。
“這麽快就累了?素日你可是背到第五遍才開始彎腰駝背。”
女童聞聲一愣,急忙立直了脊背。
皇後起身,行至屏風內,擡手揭開遮眼的珠簾。女童誦讀的聲音剛落,此刻正垂眸立在了燈下。
皇後眼神掃過書案前胡亂敞開着的各色書卷紙箋,開口道:
“這詞兒句句珠玑,一個字兒也不能忘……明白嗎?”
“母後,這大半年,兒臣估摸着,這詞兒都背了不下八百遍了,這輩子也忘不了了,明兒……能不能換一首背背……”
女童話音未落,甫一擡頭,剛撞上皇後側頭與她相視的一眼,女童下意識急忙又再垂了頭。
眼前的母親,早已換上一身寝衣,卸下了一身的插戴,可那張遮臉的面具,雖背着燭光也隐不掉鑲着金邊的光暈。
長到這個年歲的女童甚至還沒親睹過母親真顏。
女童自來雖瞧不清母親的臉色,可不妨礙她分辨母親的喜怒。
方才那話,想是母親聽着礙耳了。
女童洩氣地喘了口氣,小腦袋低垂着,瞧着格外喪氣。
“旁的詞啊,畫啊,詩啊,文章啊,策論啊,自然有先生教導你,上母後這兒來,就這首,須日日記誦。”
“母後放心,兒臣一句也不敢忘……”
“不敢忘,也不能忘,再背一次……”
鸾心夢醒時,一頭熱汗,原是夢裏自己突然就記不起母親傳授的詞了,鸾心一急,口中就沒了章法,她惴惴地凝望着母親,母親的面具上突然就起了裂痕,竟是要崩開一般。
這夢裏的場景她格外熟悉,母親尚未薨逝之時,她的确時常被傳召至母親的寝殿,記誦一首無名無題的怪詞。
奇怪的是,夢中的她仿佛浮在半空中,旁觀者一般,看着母後寝宮周遭的一切……
始終面具覆臉的母親、惴惴不安又疲倦的自己、那些疏星、那輪朗月、那只詭行的貍貓、那些夜巡的宮人……
夢裏還真就是往昔母親寝宮裏極為尋常的一個深夜……
尚是女童的她本置身其中,可那些目所不及的景致,那些耳不能聞的私語,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鸾心從夢境中抽離出來,她支起身體,揭開床帏。
外間正是晨曦播散,旭日初升的時候。
天光流入帳中,卧榻上的鸾心并非獨眠。
她的“亡夫”正躺在她身邊,一動不動,嘴唇烏青,蒼白的雙頰血色全無。
鸾心伸手往他頸項處探了探,屬于活人的溫熱是一定還在的,她還能再等……
不過須臾的恍神,她伸手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暗黃的書冊,翻到最後一頁,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寫得正是夢裏被母親督促記誦的內容。
指尖輕輕撫過發黃的書冊,随手翻了幾頁,早起的鸾心突覺一絲正在心中緩慢攀爬的寂寥。
這書她無須再多看,字字句句早已爛熟于心,這是她早逝的母親指明留給她的唯一一樣東西。
不過就這一樣東西,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還是母親的推波助瀾,鸾心自幼竟有了一份尋常貴女不曾有的意趣。
母親留給她的這個冊子是一本無名無題的花草典籍。
當中記錄的全是少見的花草,它們的形态和用途。幼時光是這些或尋常或奇特的花草的名字都能讓鸾心滿心好奇地翻上一個上午。
九香回斛、血赤子,白芷草……”
彼時的夜鸾心,将這書從新鮮稀奇翻到爛熟于心,從愛不釋手翻到偶爾記起。
直到後來她從少女長到到婦人,在一個明媚的午後,她歇在新吐芽的柳下,垂落的柳條撓着眉心,她又一次想起這本書,倏然才将母親的這份遺物全然看清。
這哪是什麽逗趣兒消遣用的花草圖冊啊,這分明是她母親對她人生的預測啊……
當中的花草遍布她的人生軌跡,有多少次她靠着這些花兒朵兒理清思緒,掃清路障,平息嗔怒,尋回初心?
這卷書冊像是母親留在這世上供她凝神時候揣摩的指示。
而她那個與她本隔着漫漫長路毫無幹系的,如今卻生死難測躺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的夫君呢?
竟然也是母親生前刻意的安排。母親怎麽會挑中他,又如何保證他真能落到自己生前就設下的陷阱裏,一步一步娶了自己的女兒,名震四境卻又如今這般離死不遠?
他那夫君直到變成這般的活死人前也不肯承認。
不肯承認,與她這場離奇的婚配并不是什麽緣分使然,還真就是長輩們的刻意安排。
他口口聲聲:“我阮沛什麽人?聰明絕頂,若不是我心甘情願循香而來,聞香識妻,誰又能安排我的人生?”
夫君阮沛講這話的時候,挨到鸾心跟前,趁機往鸾心細腰上揩了一把,心滿意足的對着龇牙瞪眼的鸾心傻笑。
鸾心想到此處,獨自一人歪倚在床柱旁,嘴角帶着一絲笑,心裏卻是一片涼,她支起寝衣的寬袖,放在口鼻處嗅了嗅,仿佛真有一日能聞着夫君口中她帶着的那抹詭異的香氣似的……
她從未聞見見過。
未出閣的時候周遭離得近的人也從未有人提起,她愣愣地想着,母後呢?
她想必是知道的,可生前卻總也沒提這香的由來和可能帶給她的後果……
鸾心起身,随意找了件外袍裹身,支開窗牗,留一條窄窄的縫隙。晨起的微寒和早瀉的天光倏然滲了進來。
外間久侯的侍女出塵打簾進來,立在一旁,終究是講不出一言一語,身後的另一位侍女心裏一酸,咬牙道:
“娘娘,王将軍在苑外,說是領旨而來,講說無論王爺是生是死,今兒都得把王爺帶回映天城……說是……說是午後,他們就要帶人進來呢……”
“他們盡管進來,不過休想帶走他……”
昨兒還是北境六王嫡妃的夜鸾心,剛被奪去了封號,如今只消半日,她就能成北境軍卒的刀下魂……
侍女伺候鸾心梳洗妥當,她打發侍女出去,只留了一盞茶,自己瞧着跟前的茶盞出神。
晨風穿堂而過,房中的珠簾叮鈴作響。
屏風處倏然落下了一抹暗影。
“當年你母親救了他一命,如今他這一命剛好賠給你,豈不兩清?”
帶來暗影的人開口了。
“您的意思我早明白了,阮沛該把命給我,而我母親生了我,給了我一條命,如今也是該還的時候了?”
鸾心聞言,隔着屏風對着那暗影笑了笑,這才捧起茶盞,讓茶香入口。
那人不答。
“總之,如今我條命突然就要緊的很了,要不順着外面那些人的意思,賠給夫君,要順了你的意,賠給母親,就是不能留給我自己……”
盞中茶湯已見底,鸾心別過頭望着外間就要升到中天的日頭,是該送客的時候了。
“今兒您冒險現身,應該不是突然起了探人心緒的閑情吧。”
來人不答,倒是暗影處的一抹衣角露了出來,礙眼的暗漬讓鸾心倏然一愣,再又開口道:
“鸾心一直不明白,您為了母親,換了一副心腸,這些年,狼心狗肺,喪盡天良,如今若是真有法子能讓母親活過來,您又打算如何面對她?她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您預備說什麽呢?說她這條命是女兒和女婿的命換來的?說為了她這條命,您不惜荼毒生靈,濫殺無辜?這些話說完,您預備怎麽樣呢?囚住她,困住她?她還會再死一次的……”
鸾心講完,面門處疾風驟起。她微微眯眼,眼前黑影迅疾而過,她緩緩起身拐到屏風裏,那人離開了,留下矮榻上斑駁的血跡……
鸾心把阮沛的身體移動到了內室之中,內室往下是鸾心讓人安置的冰榻,阮沛橫卧在冰榻上,鸾心冰涼的指尖輕撫過阮沛的面龐。
恍惚間,內室裏就只剩下了鸾心暗啞的呢喃。
“如今你該信了吧,你就是被我母親給算計了,傻不愣登地娶了我,攤上了一大堆的倒黴事兒……你本是多厲害一人啊,驕傲得意的樣子多礙眼啊,男的都眼紅心熱的盼着你死,女的都巴巴兒的盼着委身于你,你輸就輸在娶了我……你聽見了嗎?你不就想我誇你?這可是我鸾心公主頭一回這麽誇人,偷着得意去吧。醒過來是時候,可千萬別耽誤,趕緊滾回映天城去,我在那茶肆存了一封東西,給你的……我還是那句話,你的命矜貴的很,你死了,多少人活不了活不好啊……”
鸾心眼淚滴在阮沛冰冷的面頰上,須臾就結了霜,鸾心跪坐在冰榻邊上,握住阮沛的手,腦子裏滿是他倆之間被她剪好了又理順了的前因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