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年前山中夜
這是個格外清朗的夜晚,當空的一輪月圓投下輕盈的一瞥,落在這慢慢升起的水霧上,霧氣四散而開,懸浮在這一汪溫泉上,似紗的月影落在泉面,像墜下來的一片天。
溫泉當中的女子伸腳輕點泉面,恍若漫步雲端,悠悠然浸身其中,暖意襲來漫過下颚,蕩過嘴角,女子不由自主的輕吟淺笑。
鸾心泡了許久,玩心一起,拍打水花,咯咯地笑着,周身如玉的膚澤,柔美的像一縷垂落的月暈,這縷月暈一絲不漏全都被不遠處掩映在枝桠外的漆黑眸子收了進去。
這汪泉水裏什麽時候竟是有了旁人,還是個女人,那樣曼妙的身段,頃刻就讓他心口處伸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枝枝蔓蔓,醉酒一般讓他失神在猖離山月圓之夜的曠遠夜色裏。
不就是個女人嗎,阮沛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自嘲得勾了勾嘴角,怕是在外待久了,竟然為一個女人發呆。
晚風輕微地浮動,阮沛眉峰一凜,糟糕,風魁居然尋過來了!
正恍惚着,一枚利器劃過眼前的植株,直逼阮沛的眉心而來,阮沛縱身一躍,向風魁尋來的方向掠去。
風魁這烈馬,生生斬斷了他一覽春色的雅興。
阮沛只得騎上風魁悻悻離開,真是稀奇,五歲時習武的猖離山溫泉裏居然進來了個女人,這泉再美也只得棄了。
鸾心發絲未幹,泉水從發梢處成串滴落,一滴接着一滴,她低頭弓背,眸光凝在腳面上,發絲覆過的肩頭微微生涼,她瞧着古樹下被踩塌的草叢,暗自嘀咕:
這人到底偷看了多久,若不是突然出現的馬,自己這會兒可能都沒發現。
鸾心指頭一緊,猛得縮成了一個拳頭。這汪泉水不可能有人來啊,不可能有生人破得了入口的巨石陣。
思索間,鸾心的心神被草叢中一抹光亮帶了回來,鸾心俯身拾起,竟是一枚玉佩,玉質太過通透,是少見的昆山玉,玉珏雕有神獸勾陳,雕工精美,鸾心凝眸細看,當中的古獸勾陳竟是要躍出來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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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心這身新作的男裝雖是按尺量身定做的,可男裝的式樣本就筆挺,往她身上一套,依舊寬大的把她整個罩住了,像是被裝進了袋子裏,侍女書瑤給換了根腰帶,輕輕一綁,鸾心頓時覺得渾身惬意無比,舉手投足間松快自然了許多,桃花扇一展,一個伶俐的俏公子,看得書瑤都愣了愣,公主就算是這副袋子般裝束,可也能讓女兒家看癡,将來不知道要讓多少男兒心碎呢。書瑤很不合時宜的嘆了口氣。
“瞅什麽?呆子。”鸾心收起扇子,敲了敲書瑤的腦袋
“公主,軟劍讓青泉取回來就行了,又何必要親自去?”書瑤瞥了一眼侯立一旁的青泉。
“此行去取雪煙不過是目的之一,最重要的是本宮想看看這響當當的鑄劍師燼爻的樣貌,本宮不信能打造如此神兵利器的人,能如傳聞那般醜陋,況且燼爻肯幫本宮打造兵器,本宮理應當面道謝。”
聶雲昭的生辰就在一月以後,鸾心請了燼爻幫她鑄造一柄軟劍為他慶生。
“公主定要趕在日落前回宮。”
書瑤每每在鸾心要出宮時唉聲嘆氣,鸾心隔三差五出宮,沒有半分深閨貴女的樣子,時常假扮侍衛或者內侍出宮。
這一次公主居然打算躺在禦膳房的泔水桶裏溜出宮去,留書瑤出塵在宮裏打掩護,每次公主偷溜出宮,出塵的眼皮就要跳上一天。
此刻眼角抽動的出塵看着躺在泔水桶裏的公主,雙手合十熟練的念起佛來。
鸾心和青泉随泔水桶被送到了煙都城的西北角上。街邊賣肉的屠夫眼瞧着兩個大活人從泔水桶爬出來,目瞪口呆地張了張嘴,良久又看似費力地咽了口唾沫。
鸾心帶着青泉在巷口迎風站了會兒,又在桃花樹下立了了半響,末了互相聞了聞,确定沒有殘留的泔水味兒,才慢慢向燼爻的兵器鋪走去,盡管是去看一個傳聞中奇醜無比的鑄劍大師,基本的禮儀還是該有的,鸾心支起袖口聞了聞,淡淡的桃花香。
沒想到鸾心在桃花樹下熏香的功夫實打實是白搭。燼爻的兵器鋪那濃烈刺鼻的味道,熏得鸾心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燼爻本人也并非坊間所傳的不堪入目,不過是臉上有類似十字的疤痕,像是個記號。
燼爻赤着上身正鍛造一柄長刀,那刀已經成型了,在火爐中燒得通紅。
燼爻拐到內室,片刻就出來了,掌中握着鑄造完畢的雪煙。鑄好的雪煙薄薄的蜷曲在一起,像收好的一封腰帶,劍柄處是鸾心親自畫的展翅青鸾,燼爻比照着鸾心給的圖樣刻了上去。
鸾心拿起劍柄,慢慢地摩挲這柄軟劍,像是在撫摸新生兒的臉頰。
這就是雪煙,整個纖薄的劍身都是利刃,鸾心滿意極了。
鸾心将雪煙別在青泉的腰上,越看越入眼,比自己的設想中的軟劍更勝一籌,犀利的劍身鋒利發亮,鸾心曾作過一幅工匠圖,本想直接将圖樣交給燼爻,比照着打造,臨到頭又好奇燼爻的技法,索性只是讓青泉代為口述了鑄造要求,沒想到燼爻的工藝竟比她的工匠圖有過之無不及。
“公子,您看了半天,還合眼吧,你看差不多就把劍從奴才腰上拿走吧。”
那雪煙薄薄的,劍刃泛着銀光,看、瞧着這腰間泛着冷光殺氣的利刃,青泉将腰腹收得緊了又緊,就怕稍一放松,立時就能被割下一塊肉,青泉額角的冷汗急急凝結起來,眼看就要結成一串珠子了。
“放心吧,雪煙一定是把利劍,不過現在還未開鋒,蓄積的劍氣還需主人來牽引,現在它不過是死物罷了。”
燼爻拿出一塊白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起來。
青泉聞言糊塗起來,這劍不是死的,難道還能活?燼爻輕蔑地瞥了一眼大嘴微張的青泉,心道又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奴才,許久方道:
“這位公子想來是懂我鑄劍規矩的,不然也不會在求我鑄劍之時,一同帶來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燼爻是享譽四國的鑄劍大師,能鑄工藝獨特的各類神兵利器,但他有個稀奇的鑄劍規矩,鑄劍之時需要一同奉上求鑄者的生辰八字,八字合,可得鑄煉兵器。
燼爻所煉神兵頗得聶雲昭的青睐,其父聶忌海的那柄破海神刀就是出自燼爻之手,可惜聶雲昭的奉上生辰八字時,燼爻卻以八字不合為由,拒絕鑄劍。
萬幸的是,鸾心的八字倒是合的,看着眼前的雪煙,鸾心心滿意足地估測着雲昭哥哥在看到軟劍之後,如她此時一般的歡喜心緒,他那暖人的微笑仿佛就在眼前。
雪煙拿回去要用主人的血開鋒,開鋒之後,追随主人,累積劍魂。鸾心見識過破海神刀在戰場嗜血入魔的場面,那是有魂的兵器才能迸發的精氣,精氣迸發之時,那兵器可不就是活了?
“看來今兒這鋪子還要接一波客人,真夠費勁的。”燼爻聽見門外傳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抽抽嘴角道。他頗不耐煩,臉頰上的傷疤越發扭曲起來。
鸾心納悶,如今天下還有人不明白燼爻的規矩?居然在鋪子未挂迎客牌子的日子登門?燼爻在鑄兵器時,閉門不出,除了來拿兵器的人,不會接待任何人。門口這位,不,這兩位居然毫不遲疑的入店了,不速之客,還毫不知禮。
鸾心對雪煙滿意得緊,連帶對鑄劍的燼爻也欽佩起來,暗地裏倒有把這刀疤臉鑄劍師當做朋友的意思。
如今,既然燼爻對兩位不速之客有了不加掩飾地嗤之以鼻,何不幫兵器鋪主人出一口惡氣呢?鸾心心裏一股游戲的興奮感,噌得一下冒了出來。鸾心目光掠過那把雪煙,沒開鋒也不妨礙她當做棍子荊條使一使啊。
鸾心還沒看清來人的臉,雪煙就從她腰間飛出,彈指間雪白的劍身已經逼近來人,只見那人在雪煙快到鼻間時,用兩指夾住劍頭,兩指轉動,雪煙整個劍身随指翻轉,劍鋒立了起來,鸾心下意識躲避劍鋒,跟着雪煙騰空旋轉。
這回換那人出劍了,兩指夾住雪煙往前一送,雪煙重回鸾心一側,蛇一樣盤踞在她腰上,兩指再往回一拉,鸾心回過神來的時候,額角已經抵在了一個結實的胸脯中。她想出手,雙手被對方扣在一起舉過頭頂,想出腳,雙腳被另外一雙大腳緊緊的夾在了中間。
“這位兄臺纖腰可人得緊,縱是一柄尋常尺寸的軟劍都能纏上兩圈呢。”
那人聲音雖沉,可仍舊輕飄飄蕩過鸾心耳側,鸾心猛地擡頭,剛好撞見來人嘴角抹過的那絲戲谑的似笑非笑。
鸾心又急又氣,苦于渾身動彈不得,只覺汗流浃背,一股怒火從頸處蹿出,密密麻麻的燒滿了整張臉。
兩根手指!來人居然只用了兩根手指就将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的,鸾心自小習武,雖不擅使劍,但如現下這般,不到十招就被收拾的無法動彈,絕不是用不擅使劍這個理由就可以搪塞的,現在那人又出言輕薄,恐怕已然看穿了鸾心的女兒身。
“臉紅成這樣,可是惱了?”
來人擡手拂了拂鸾心的臉頰,松開了鸾心的手腳。
居然敢碰我臉,鸾心又一次使雪煙朝那人刺去,兩人距離太短,那人只得握住了劍柄,鋒利的劍刃陷入皮肉,血液流過劍身,猛地沸騰起來,冒出成串血泡。
血泡沸騰崩裂間,雪煙劍身突然銀光四溢,強烈的讓人睜不開眼,雪煙竟活過來了一般,白蛇似的飛出去,嗖一聲,穩穩地盤在了那人腰間。
“雪煙開鋒了。”燼爻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