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年淮城入秋早。
連日來的陰雨天氣讓空氣有些潮濕,今天難得放晴,微風陣陣,窗外的梧桐樹葉被吹得簌簌作響。
琴房內。
大提琴低沉婉轉的聲音流淌,女孩如瀑黑發溫順地鋪在身後,藕臂雪白,緩慢拉動琴弓。
淮城音樂學院是在國內外都享有盛名的音樂學府。
一年前,鐘清瑤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考入了淮音管弦系大提琴專業。
“清瑤,還不走嗎?”
說話的是趙眠眠,清瑤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你也太用功了,難得今天下午沒課,你倒好,在琴房練了一下午的琴。”
趙眠眠遞給她一聽飲料。
鐘清瑤停了下來,将大提琴放在一邊。
“這首曲子還不太熟,就多練了會兒。”
她拉開飲料拉環,“刺啦——”一聲,瓶內冒出許多氣泡來。
“還不知道你?你每次一不想回家就會在琴房練琴,真搞不懂你,這麽不想回去還不住校。”
趙眠眠輕輕嘆氣,“就因為顧爺爺的一句‘想讓你多陪陪他’,你還真就申請了走讀。”
鐘清瑤低垂眼眸,望着飲料瓶身上的水珠,沒有說話。
“你就是太好說話了。”
趙眠眠看她情緒不高,又問,“是不是昨天顧家那個小崽子弟弟又跟你作對了?”
她搖頭,“沒,這幾天他好像有朋友俱樂部開業慶祝,都好幾天沒回家了。”
“夜不歸宿,嚣張又跋扈。”
趙眠眠輕嗤一聲。
“要是你顧叔叔還在,看那小崽子還敢不敢欺負你。”
鐘清瑤喝飲料的動作一頓。
顧叔叔麽?
他已經四年沒有回來了。
四年前,顧家的盛瑞集團在美國的分公司遭遇危機,公司連續虧損,淨負債率甚至達到了75%,顧謹深在那時候臨危受命,奔赴美國。
短短兩年後,公司扭虧為盈。
然而公司尚未穩定,顧謹深還是沒有回來。
鐘清瑤望着窗外泛黃的梧桐樹葉,思緒有些飄遠。
記憶中那個清隽沉穩的身影,已經開始逐漸模糊,變得陌生。
她站起身,把琴放進硬式琴盒,扣上鎖扣。
背在身上,“走吧,回去了。”
回到南灣別墅的時候,正好下午五點。
昨天夜裏下了雨,地面上積了深深淺淺的水窪。
庭院裏,停着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
這是一輛陌生的車。
清瑤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別墅車庫內的車很多,一半都是她那個愛車的弟弟顧連銘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又新買的車。
但是顧連銘性格張揚,愛的也都是些張揚的跑車。
這種嚴肅沉穩的商務車怎麽也不像是他的風格。
鐘清瑤背着琴走進入戶大廳,正好遇到李姨。
李姨是別墅內的傭人,在顧家已經幹了幾十年了。為人和善,也很疼她。
她指了指外面的車,“李姨,家裏是來客人了嗎?”
李姨笑着,笑的眉眼的皺紋都加深了不少。
她指了指二樓,“顧先生回來了……”
清瑤腦海中空白了一秒鐘,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李姨口中的“顧先生”是誰。
“顧先生回來得突然,這會兒正跟顧老爺子在書房聊着呢,小姐不上去看看?”
李姨的話在她的耳邊模糊,她整個人都懵懵的。
琴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徑直去了二樓書房。
走到門口,就聽到書房內傳出談話的聲音。
嗓音低沉。
“盛瑞證券的業績現在也在穩步增長,只去年公司年度總收入就同比增長了30%,美國那邊已經交給張東了,張東的能力和魄力我還是信得過的。”
聲音熟悉,卻又陌生。
她的心跳倏而快了起來。
門是虛掩着的。
清瑤挪着步子過去,扒拉着門框,悄悄探出了半個腦袋。
只留一雙眼睛往裏看。
透過落地窗灑下的大片陽光晃得刺眼。
陽光下,男人逆着餘晖端坐于沙發上,深色西裝裁剪合體,也被鍍上一層柔和的餘晖。
雙腿交疊,低低抱着手臂。
清瑤看到他冷硬的下颌線,金邊眼鏡上投射出淺淡的光。
而此時,他正巧掀起眼眸。
朝她這裏看過來。
視線在半空中交織,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顧老爺子也察覺到她,連忙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清瑤來了啊,快過來快過來,你顧叔叔回來了!”
清瑤小步走進去,站在那裏卻手足無措起來,手指緊緊攥着裙子。
低垂着頭,半晌沒有說話。
他靠在沙發裏看着她。
唇角微微勾起,“不認識了?”
靜默了幾秒鐘,她按捺住胸腔裏狂跳的心髒,低低地叫了一聲。
“顧叔叔。”
顧謹深往沙發裏一靠,“嗯。”
顧老爺子嘆道,“這孩子小的時候最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頭,最黏的就是你。這幾年沒見,反倒見你怕生了。”
顧謹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聲音淡淡的。
“沒事。”
“不過這孩子乖倒确實很乖,這不去年還考上了淮音的大提琴專業,專業課文化課都是第一名。”
“嗯,不錯。”
顧謹深那句不鹹不淡的贊許落在清瑤的耳朵裏,讓她小小的雀躍了一下。
小的時候,每次考了一百分,她都想第一時間把成績單拿給顧叔叔看。
他會揉揉她的頭,說一句,“考得不錯。”
得到誇獎的小清瑤,肉嘟嘟的臉上霎時笑開了花。
顧老爺子笑呵呵道,“哎清瑤正好還背着大提琴,拉首曲子給你顧叔叔聽聽吧。”
她點頭,“好。”
低柔悠揚的琴聲從書房內傳出。
清瑤演奏的曲子是聖桑的名曲《天鵝》。
顧謹深靠在沙發上,靜靜聆聽,目光在她身上緩慢逡巡而過。
女孩穿着白色及踝長裙,她的膚色偏冷白,露出一截纖細嫩白的脖子,像極了粼粼波光湖面上的,一只安靜的白天鵝。
她長高了,頭發也長了。
太陽緩緩落到了地平線。
落地窗外林木蓊郁,金黃色的餘晖溫柔。
顧謹深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手表。
神色微動。
他的小天鵝,長大了。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緩緩降臨。
別墅內的照明燈亮了起來。
廚房內,李姨和負責烹饪的廚師正在忙碌着,今晚有個家宴,算是為顧謹深接風洗塵。
空氣中有着雨後初霁淡淡的青草味道。
清瑤在庭院中央的大路上走着,有點心不在焉。
倏而——
伴随着一陣鳴笛聲和發動機張揚的轟鳴聲,一輛紅色的法拉利從清瑤身側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
攆過水窪。
濺了她一身的水。
白色的裙擺濕了,還沾上了灰黃的泥水。
清瑤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前面的法拉利倒車到她的面前,顧連銘帶着墨鏡,一個手随意地搭在車窗邊沿上。
“喲,這不是清瑤姐姐嗎。”
顧連銘比她小兩歲,高三。
活脫脫的纨绔子弟。
用顧爺爺的話說就是,駕照才拿到半年,車已經買了四輛了。
然而前幾天又纏着顧爺爺想買新車。
“顧連銘,你開車不看路的嗎?沒看到地上有水坑嗎,還開的那麽快!我裙子全濕了!”
顧連銘瞥了一眼她的裙擺,“我車子輪胎上又沒長眼睛,怎麽知道地上有沒有水,你自己不躲開點。”
他不痛不癢的一番話氣的清瑤咬牙切齒。
“好、好。”
她神情自若地走到他的車旁。
顧連銘:“你想幹嘛?”
清瑤朝他微微一笑,随即對着車身猛踹了兩腳。
顧連銘倒吸了一口氣,“哎哎哎,我這是新車!別給我踢壞了啊!”
說着就下車檢查車身,一臉的心疼。
清瑤:“不好意思,我的腳上也沒有長眼睛,你自己不會躲開點?”
“你!”顧連銘憋着一口氣,卻什麽也說不上來。
半晌,才問道,“我小舅舅已經回來了嗎?”
清瑤沒好氣道:“不知道!”
顧連銘也是從小被寵着長大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顧謹深。
有時候顧老爺子喊破喉嚨他都不聽的話,顧謹深一個眼神他就焉了。
“今天俱樂部開趴我都沒去,聽說小舅舅來了我趕緊就回來了,別是什麽虛假情報啊。”
他往裏張望了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自己不會去看啊。”
清瑤扔下一句話就走。
顧連銘看着她的裙子,腦海裏忽然蹦出一個念頭,跑過去拉住了她。
她甩開,“幹嘛?”
他喉嚨動了動,不自在道:“那個……裙子的事你別去小舅舅那裏告狀啊!”
“怕我去告狀啊?”
“你別以為小舅舅回來了你就能得意忘形了!”
她揚了揚下巴,“我就是得意,怎樣?誰讓顧叔叔從小就向着我呢。”
清瑤頭也不回地往裏走,留下顧連銘一個人在夜風中暴怒。
濕掉的裙子穿在身上不太舒服,清瑤甩了甩裙擺,打算去房間換一件幹淨的。
走到二樓的時候,遇到了顧謹深。
從書房裏走出來。
清瑤一凜,垂下頭快步往樓上走。
“跑什麽?”
身後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格外清晰。
“見到叔叔不打聲招呼?”
清瑤腳步一滞,慢慢地轉過身,卻不敢去看站在那邊的顧謹深。
空氣中安靜得出奇。
“顧叔叔好。”
顧謹深的視線在她的臉上稍作停留,看到弄髒的裙擺後問,“裙子怎麽回事?”
“剛在樓下不小心弄髒的。”
顧謹深目光浮動,思緒有些飄遠。
眼前的小丫頭說話的時候溫聲細語,整個人都透露着乖巧。
像極了她小時候的樣子。
她剛來顧家的時候,不過八歲。
她父親為救落水的顧老爺子而不幸溺亡了,她就此成了孤兒。顧天成感謝救命之恩就将她接去了顧家撫養照顧。
小丫頭乖巧懂事,逢人就笑。一口一個“顧叔叔”叫的很甜。
一點兒沒有失了至親的悲恸感。
顧謹深只當她是生性年幼,随遇而安。
到底是年紀尚小,對突然遭遇的家庭變故也沒什麽感覺。
直到後來有一天,他深夜經過小丫頭房門的時候,聽到裏面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聲音悶悶的,明顯是躲在被子裏哭。
他手下動作一頓,末了還是走了。
第二天早上,昨晚在被窩裏偷偷哭的小可憐又換上了一副乖巧的笑臉。
顧謹深輕哂一聲。
是個有意思的小可憐。
第一次見到她哭是什麽時候呢?
想起來了。
那天周五,學校只讀半天,司機忘了時間沒去接。
他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才知道小可憐在校門口等了很久。
來到學校的時候,她鼻尖紅紅的,嘴巴也抿得緊緊的。周圍安靜,顯然人都走完了。
她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直到上車後也一言未發。
“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了?”
顧謹深有點奇怪,按理說應該打給司機才對。
半晌,女孩低低的聲音傳來,“我只記得叔叔的電話……”
旁邊的小可憐頭垂得低低的,顧謹深看她一眼,收回視線沒再說話。
恰逢夏日,馬路兩旁林木繁茂,陽光正烈。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車內一片安靜。
忽然,他聽到身邊傳來微不可聞的哽咽聲。
他側頭看她。
小可憐依舊低着頭,只是淚珠一顆接着一顆掉下來,砸在手背上。
濕了一大片。
顧謹深一怔。
“怎麽不躲着偷偷哭了?”
小可憐擡起頭看他,他才驚覺她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長長的睫毛上都是水汽。
“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來接,可是瑤瑤沒有了,沒有了……”
她的聲音柔柔的,卻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刀,在他的心上不輕不重地劃了一道。
讓他痛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突然開口。
“你有叔叔。”
“叔叔……?”
他揉她的頭發,“別的小朋友有的,叔叔都會給你。”
顧謹深回神,揉了揉眉骨。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眼前的小可憐長大了,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四年過去,她及肩的發已經到腰,又黑又亮。濃密順直的長發,一側整齊地別在耳後。
片刻後。
顧謹深擡手松了松領帶,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黑眸沉沉。
“瑤瑤,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