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衛子夫

“……當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

“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

“娘娘,您別唱了,奴婢心疼……”

正在妝鏡之前梳頭的陳阿嬌,那白皙纖長的手指壓在桃木梳上,她目光淺淺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娥眉淡掃,膚色似雪,然而那鳳眼低垂,卻壞了一張臉的風致,原來她已然是不堪入目。

在身邊的宮女哭泣的時候,陳阿嬌竟然還笑了一聲,那手又繼續滑動,輕聲細語道:“你哭什麽,本宮還沒死呢。”

“娘娘……”

旦白跪在地上,舉袖拭淚,曾經榮寵不可一世的陳皇後,如今竟然因為那莫須有的罪名直接被打入了冷宮,幽居長門,她是陳阿嬌的心腹侍女,已經侍奉她多年,從館陶公主府開始,幾乎是陪着娘娘一起走過來的,陳阿嬌有多愛皇上,她看得比別人清楚,因而也更恨那虛僞狠毒的衛子夫,更為自家主子的遭遇不平乃至于憎惡。

“娘娘您一定還能得到皇上的恩寵的,您不要自暴自棄,我們還有翻身的機會的!娘娘——”

旦白跪着上前,拽住了陳阿嬌宮袍的衣角,柔滑的綢緞料子冰冰涼涼的,卻讓旦白覺得自己是握住了陳阿嬌冰冷的心……

陳阿嬌終于低下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麽,那眼淚就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砸到了旦白的臉上,她卻強彎起唇角:“我心已死,你何必再言?”

這一句話像是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讓陳阿嬌一下坐在了妝鏡前的錦凳上,翻身的機會?她何嘗不想?只是巫蠱之事,已經讓劉徹對她徹底厭惡——最可悲的地方在于,她根本沒有對衛子夫行巫蠱之術!

好一個酷吏張湯,好一個漢武大帝,好一個賢名衛後!

她已經恨極了他們,卻還要苦苦僞裝平靜——因為心已經死了。

旦白的不甘,她何嘗不知?只是不甘又能怎樣——她已經失寵。

從此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會踏足這冰冷的宮門一步,什麽金屋藏嬌,什麽天子許諾,都不過是藏在錦緞裏面的毒針,在你相信外面的美好的時候,最惡毒的詛咒其實已經紮入手掌。

“我陳阿嬌就是太傻,自古帝王無愛,我卻如此貪心地要求一個唯一,我妒,我恨,我厭極了那衛子夫!”

陳阿嬌慘然一笑,聽着那話,竟然都帶着從喉嚨裏冒出來的血腥氣了。

然而前面說得再狠,下一句卻是帶着哽咽的——

“可我沒有害人……”

旦白咬着牙,握緊了手掌,擦幹臉上的淚,不,她還不能哭,現在娘娘的身邊只有她了,她不能軟弱。

“娘娘,我們還有機會的,張湯大人不是審案嚴明嗎?我們告訴他,巫蠱之事與您無關!皇上跟你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麽會如此絕情?一定都是衛子夫那賤人拖住了皇上——”

陳阿嬌看着手中的桃木梳,臉上淌了淚,卻只作不知,依舊注視着銅鏡:“旦白,你看我是不是一張怨婦的臉?他竟然派人來搜宮,還對我說:縱是芙蓉面,心藏蛇蠍,卻也醜陋無比。呵,他已深信我真的做下那等罪行,我百口莫辯。”

三日前,貴妃衛子夫染病,劉徹召太常望氣,竟說是宮中有人行巫蠱之術,斷出行蠱之人是在甘泉宮,他竟直接率人前來搜宮,在她宮中搜出了用于詛咒的桐木偶人,龍顏震怒,竟然直接将她打入長門宮。

可笑這長門宮挨近上林苑,還是她母親館陶公主獻給劉徹的,如今竟然成為她陳阿嬌的冷宮!

劉徹——

每念及此名,必痛至她骨髓,分分熬煎,難舍晝夜!

“不,娘娘,奴婢要面見皇上,皇上現在就在上林苑射獵,我去告訴他,他會相信你的——”

旦白想起以前皇上皇後琴瑟和鳴的那些日子,總覺得皇上不是不念舊情之人,只要皇上能夠見到娘娘,解釋清楚,事情能夠解決的。

她說着就從地上起來,因為跪久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竟然已經不顧陳阿嬌的阻攔。

原來他就在上林苑射獵嗎?

上林苑與長門宮如此近,她竟然終于體會到了咫尺天涯的感覺。

只是不能讓旦白去,她終究還是有自己的考量的。陳阿嬌站起來,走到前殿,“旦白,你回——”

聲音忽然卡住,前面的旦白也沒走動了,只是看着殿門前出現的人。

長門宮如此凄清冷落之地,除了陳阿嬌主仆二人已經是見不到別人了,只是此刻,殿門前卻站着一身皂白色曲裾深衣的華袍女子,姿容豔麗妖巧,上挑的眼角眉梢俱是風韻,她身後跟着躬身提燈的宦官宮女,就她一人俏生生地站在殿門前,眼含冷嘲地看着這華麗冰冷的宮殿。

“啧啧,想不到本宮來此,竟然看到了一場好戲,主仆情深,還要到皇上面前告解,妹妹真是羨慕阿嬌姐姐,有這樣忠心的侍女呢。”

陳阿嬌站在原地,手帶着那廣袖一收,在看到這妖豔女人的時候眼神便閃了一下,手掌藏在袖中,狠狠地掐緊了,才能控制住自己,讓聲音平靜:“貴妃娘娘來此,有何貴幹?”

衛子夫本為寡婦,投身娼寮之所,後被平陽公主買回府中成為侍女,獻給了劉徹,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自然是有自己的手腕。

她踏進來,腰身纖細,姿态妖嬈,走到陳阿嬌的面前,看着這昔日明豔的美人面沒有了那種讓她厭惡的驕縱跋扈,心中得意,“本宮進宮數年,初時被皇上寵幸,竟然讓娘娘您注意到,貶我當了侍女,長期不得見君顏,若非皇上心心念念想着我,怕是我早就在那寂寞深宮之中困苦欲死了。昔日之我,今日之皇後呢……啊,錯了錯了,現在你已經不是皇後了,不過該叫你什麽呢?廢後陳氏?哈哈哈……”

“賤人!”

陳阿嬌還來不及阻攔,便見到旦白一頭撞上去,咬牙瞪眼,那模樣竟然瘋狂極了,像是要拉衛子夫到陰曹地府一般!

衛子夫退後了一步,後面的宦官出來直接揪住了旦白,不讓她近到衛子夫身前去。

衛子夫眼中狠色一閃,面容一陣扭曲,看着那旦白的瘋狂模樣,似乎要将她剝皮噬骨一般。“哼,區區一個侍女,卑賤之身,竟然也想冒犯本宮,貴枝,你且教教她規矩。”

她身後一名侍女走出來,對着衛子夫行了一禮,帶着笑容嬌聲應道:“是,貴妃娘娘。”

旦白被人捂住了嘴,宦官們生怕她再口出惡言侮辱了皇上的新寵,因而格外用力,那手指幾乎陷進旦白的皮肉之中去。

旦白死死地瞪着貴枝,她兩人素來有隙,原本貴枝是被陳皇後趕出甘泉宮的,竟然一轉臉投了未央宮,效忠于衛子夫!

陳阿嬌想要上前,卻沒有想到衛子夫不聲不響地走上來,像是無意一般擋住了她的去路:“阿嬌姐姐這是想要幹什麽呢?那邊血腥得厲害,姐姐怕還是不要過去的好。”

那厲害的貴枝一聽“血腥”兩字,就明白衛子夫是什麽意思了,一揮手示意宦官将旦白放開,那宦官一松手,旦白就要大叫:“貴枝你忘恩——”

“啪!”

狠狠一耳光打在旦白的臉上,五個紅紅的指印浮起來,貴枝臉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眼神卻帶着興奮。

旦白的頭偏過去,嘴角淌出了鮮血,眼前發花,竟然是被這一巴掌打昏了頭,可想而知,貴枝這一巴掌是如何用力。

她哼笑了一聲:“小人得志,令人作嘔!”

“啪!”

“作嘔?旦白姑娘,你可是不記得當日我被驅逐出甘泉宮的時候了吧?您可是直接兩巴掌給我扇過來,貴枝我還記得您當日的恩情呢!”

“啪!”更加響亮的一聲

……

那邊衛子夫依舊站在陳阿嬌的面前,後面的宦官侍女也主動站上來,似有似無地将陳阿嬌圍了起來,不讓她過去。

她就站在距離旦白一丈遠的地方,卻只能看着貴枝一巴掌一巴掌地狠狠打到旦白臉上,打狗看主,衛子夫這不是在羞辱旦白,而是在羞辱自己。那種烈火一樣的屈辱幾乎要燒毀她最後的理智,手掌心裏都掐出了血,一滴滴落到冰冷的地上。

衛子夫舉着袖子輕輕地一掩唇,像是有些聽不慣後面的聲音,“唉,我說阿嬌姐姐這是何必呢?您當初是皇後之尊,何必與我計較?子夫只是戀慕皇上,他鐘情于我,我亦傾心于他,本來只要阿嬌姐姐不動我,我自然可以讓您一直坐在皇後的位子上,只可惜——阿嬌姐姐您不懂……”

那一瞬間,陳阿嬌全明白了。

“啪!”

“啪!”

“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饒過你的!”

“啪!”

“哼,那就等旦白姐姐到了陰曹地府再來找我追魂索命吧!”

……

這一聲聲,如利劍一樣穿透了她的心,卻已經滴不出血來。

恨,不甘。

陳阿嬌咬牙,眼中帶着久已未見的狠辣,瞪視衛子夫,“果然是你陷害于我!”

她僵立原地,衛子夫卻走上來,臉上帶着明豔的笑,拍了拍她消瘦的臉,輕聲喟嘆:“若沒有你昔日的好侍女貴枝,我也不會那麽容易就将巫蠱壓勝那些東西塞入你床頭,要怪,就怪你自己吧,留不住人心。”

麻木,屈辱得麻木了。

她何等尊貴之身,此刻竟遭這娼寮出身的衛子夫羞辱……

旦白的一張臉已經完全瞧不出原樣,腫脹充血,發髻全亂,倒在地上,那些宦宮女又上去拳打腳踢,旦白蜷縮成一團,卻只有似有似無的呻吟……

陳阿嬌像是終于累了,支持不住,坐倒在地。

“衛子夫,今時吾之下場,他日奉還爾身。”

她這半生,争争搶搶,費盡心機,到底又得到了什麽呢?滿身滿心的疲憊與無奈,甚至還牽連了自己身邊的人……

衛子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似一只驕傲的孔雀,向着身後一揮手,示意他們停下,然後貴枝呈上來一只盛滿了酒的酒尊,放到衛子夫眼前去。

“出身尊貴,卻被自己丈夫猜忌,你以為他為什麽會不相信你?罷了,我若是你,真的只有一死,才能免去這般屈辱呢。好姐姐,這一尊酒,是本宮贈給你解脫的,明日我再派人來收回。”

陳阿嬌一身白底黑紋的深衣鋪在地上,垂着頭,沒說話,衛子夫的翹頭履從她的衣料上踩過,留下一個灰黑的印子,刺目極了。

衛子夫回看了那腳印一眼,這烙在她衣上的腳印,就像是她踏在了她的臉上,陳阿嬌,你終究還是鬥不過我的。她嬌聲道:“皇上行獵上林苑,大約已經跟臣下們行完酒樂,本宮要回去侍奉了,怕是不陪姐姐說話了呢。”

衛子夫帶着自己的人已去了,貴枝臨走時卻回頭沖着這長門宮狠狠唾了一口。

整個宮中,帶着一種風雨席卷過後的狼狽。

旦白奄奄一息,卻爬了過來,流着淚拽住陳阿嬌的衣袂,“娘娘……娘娘……”

陳阿嬌埋着頭,眼睛裏只有那一尊酒,鸩酒。

她顫抖着,緩緩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冰冷的酒尊——

天人交戰。

衛子夫的話又浮在了耳邊。

是啊,她這麽蠢,君王無情,劉徹、劉徹——

她憑什麽去愛,憑什麽去争?又為什麽去愛?為什麽去争?

——說到底,不過是情愛毒藥,一時迷眼。

“娘娘……娘娘……”

陳阿嬌的耳邊,旦白的聲音忽然模糊了起來,她的手指緩緩地松開,終究還是沒能端起那杯鸩酒,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電視劇大漢天子】同人,在這裏衛子夫就是【貴妃】,電視劇的BUG多到死,這裏懶得改,正确稱呼應該是夫人,考據黨別計較了,真計較起來編劇都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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