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莊周夢蝶

昔者,莊周夢蝶,不知蝶之夢為莊周欤,莊周之夢為蝶欤?

她冗長的夢境裏,是誰一直在喋喋不休,她好累,只想睡他個昏天黑地,不管不顧,塵世紛擾皆與她陳阿嬌無關。

陳阿嬌?

那是誰啊……

“喂,阿嬌,你真的準備答應那個獵頭公司?”

“他們開出的條件很優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邊的情況,老板不仁,我又何必講什麽義氣?我跳槽,他垮臺,就這麽簡單。”

“阿嬌你……夠狠啊!”

“狠?我這叫放得開……”

戴着黑框眼鏡的女子将那眼鏡一摘,随手扔到桌上,抱着手,如此冷笑道。

……

“我聽說你那邊的公司出問題了?”

“哦,我現在在獵頭公司工作了。”

“……獵頭公司?”

“嗯,就是之前挖我的那個。”

“老娘給你跪了!你怎麽進去的?!”

“獵頭公司牽線失敗,給我道歉,我順便就毛遂自薦,你知道我以前是HR,在獵頭做也沒問題,總不能失業在家啊。”

“最厭惡的就是你用這種雲淡風輕的表情說這種犯賤的話……”

“呵呵。”

每一聲“呵呵”背後,都有一萬頭草泥馬從荒原上狂奔而過。

她剛剛結束了一個獵頭任務,數着銀行卡裏的人民幣,坐在咖啡廳靠窗的座位上,陽光琉璃一樣通透澄淨,照進來,落到那短發女子的眼底。

她又随手抓起了桌上的眼鏡戴上,恢複古板嚴肅的模樣。

坐在她對面一口一口吞咖啡的娃娃臉女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結賬走人。

“阿嬌——”

她走出去,然後回頭看那娃娃臉。

誰料背後有人大笑了一聲:“阿嬌?豔照門?”

那一瞬間,被稱為“阿嬌”的女子猛一回頭,正想将那人罵個狗血淋頭,卻不想一輛黑色的捷達小轎車從路邊沖了過來,直接撞上了她。

呵呵,去你全家的阿嬌和豔照門啊……

她陳阿嬌就是打不死的小強命,最擅長的就是絕處逢生。只可惜,人強被車撞……

……

什麽時候,館陶公主府上的竹又長高了一截呢?

那個臭屁的小孩兒翻着眼睛做鬼臉:“阿嬌姐,你看我這樣呢?”

傻不拉幾的,懶得看。

陳阿嬌別過臉去,穿越的悲劇就在于要跟這樣的小孩子裝嫩扮傻,還要陪着他玩!

尼瑪的老天爺!敢不敢再坑爹一點?

“我當了太子了,太子是幹什麽的?”

“……呵呵。”

“阿嬌姐,太子到底是幹什麽的啊?”

“以後當皇帝。”

“哇,那我以後當了皇帝,就可以取阿嬌姐,阿嬌姐就是皇後,我要修一座大大的金屋,給阿嬌姐住!”

住住住,住你妹啊!還敢跟老娘玩金屋藏嬌!這歷史慣性真是——啊啊啊啊太賤了啊!

走在前面的粉嫩宮裝女孩兒心裏裝着事兒,下臺階的時候一腳踏空,栽了下去,頭磕在了石階上,忽然昏倒了……

然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失憶了,真以為自己就是陳阿嬌,穿越以前的記憶全部丢掉了。

金屋藏嬌,君王之愛,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劉徹剛剛登基的時候,誰看她不都是皇後娘娘榮寵一身?

可是後來呢……

意識模模糊糊地沉了,似乎有人在推自己。

陳阿嬌擡了擡眼,可是眼皮很重,她又閉上了,耳邊卻又響起了聲音。

“娘娘……娘娘……”

好奇怪的感覺。

她又擡了眼,一片幹淨的地面,一尊至毒的鸩酒。

現實将她拉出了冗長的夢境,一夢三生。

有些艱難地坐起來,她扭過頭,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裝束,恍惚之間一聲長嘆,原來在失去記憶的時候,跟那小屁孩兒之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

她原本是個跳槽到獵頭公司的職場白領,在被車撞到漢朝穿成陳阿嬌之後就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卻不想又因幼年失足,摔下臺階,失去了之前的記憶,唯一記住的只有出事之前,劉徹那一句“金屋藏嬌”,傻,真傻,傻透了!

方才端鸩酒之時,心中天人交戰,大概是最近心力交瘁竟然暈倒,卻是因禍得福,恢複記憶。

此刻,前塵往事,紛至沓來,這些切身的經歷,開頭似乎很美,卻不想結果如此慘烈。

她忽然覺得窒息,世事如棋啊。

癡癡傻傻地愛上劉徹,跟館陶公主協力幫助劉徹登上皇位,他非嫡非長,如果不是外戚相助,如何能夠登臨大寶?

可笑失憶的她被愛情蒙了眼,以為二人能夠白頭偕老,失憶的時候記住的,只有那金屋藏嬌的承諾,可是先有念奴嬌,後有衛子夫,當時她不知,現在恢複記憶,卻是能夠知道,日後還有李夫人、鈎戈……

他有後宮三千,她卻孑然一身。

旦白看着醒來的陳阿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下來了,“娘娘……您別想不開了……您不能死……”

是啊,她不能死。

陳阿嬌纖長蒼白的手指,搭在自己同樣蒼白的臉上,略略地遮住了一雙鳳眸,似乎已經疲憊了,她身疲憊不堪,她心千瘡百孔。

“好了,旦白,都過去了。”

她輕聲呢喃着,那些愚蠢的過去,那些瘋狂的愛戀,都讓它去了吧。

她陳阿嬌從來不是放不下的人,更何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裏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她只當自己記憶裏那個小時候的劉徹是假的,人總是在成長,更何況是帝王?失憶時候的事情,畢竟是失憶時候的錯,如今她已經醒來,又何苦再糾纏過去?就當——自己是歷史的一枚棋子,推動這一切前進。

她站起來,腿有些麻,彎腰将狼狽的旦白扶起來,到殿上坐下,手指撫摸着她的臉,心下感動,眼淚險險又要落下,“都過去了,謝謝你護我,旦白,你受苦了……”

旦白有些發愣,卻又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不顧旦白的阻攔,陳阿嬌去絞了帕子給旦白擦臉,一邊擦一邊說道:“你放心,我不尋死了,衛子夫本就是想我死,我不能遂了她的意。”

她是打不死的小強命,要她死,做夢!

陳阿嬌的眼神一下就堅定起來,恍惚之間,自己又是那個坐在辦公室裏,透過厚厚的鏡片将人心看透的HR白領。

“旦白,我之前是鬼迷了心竅,竟沒看透這一切,長門宮深,卻已不是我久待之地。你一心護我,我不想連累你。”

她慢慢地說着,聲音清雅極了,那眼底一片平靜,整個人脫去了之前那種絕望和混亂,穿着那華服,一身雍容華貴。

旦白有些發愣:“娘娘?”

陳阿嬌又站起來,從這高殿之上,望着外面零星的燈火,長夜漫漫,冷宮深深,何處當歸?

既然已經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個時代,又已經經歷了那麽刻骨銘星的一段傷痛,她該逃開了。

雙手一展,廣袖飛揚,又随着她将雙手回攏、雙掌搭在一起而沉沉地落在她身前。

陳阿嬌擡首看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下臺階,這冰冷的、漆黑的臺階。

整個長門宮中,再沒有別的聲音——除了她的腳步聲。

飄渺昏暗的燈光中,陳阿嬌的影子折落在宮磚上,隐隐約約,旦白覺得,陳阿嬌身上,有一些讓她看不懂的東西走了,又有什麽她不懂的東西回來了。

旦白身上傷處頗多,但是尚未傷得太厲害,貴枝狐假虎威,那衛子夫揮手讓他們停止卻太早,否則她不死也要重傷,如今卻還勉強可以行走,只是這一張臉,已經無法見人。

眼看着陳阿嬌又慢慢地走到了那鸩酒面前,旦白心驚肉跳,伸出手去,喊道:“別——娘娘——”

陳阿嬌回頭,沖她一笑:“放心好了。”

這笑容過于明豔,幾乎灼傷了旦白的雙眼。她忽然有些不明白,娘娘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忽然感覺什麽都想明白了……那一雙眼,是洞悉一切的睿智,只可惜,她還看不懂。

于陳阿嬌來說,這世間,從來沒有無法抛棄的東西。

愚蠢的過去,就讓它愚蠢地過去吧。

抓住袖口,彎腰将那酒尊端起來,看着裏面晃蕩的鸩酒,她眼神微微閃動,卻又重新将這酒尊放回了殿上。

“旦白,你去為我請郭舍人,不、請張湯大人來。皇上既然在上林苑射獵,此刻衛子夫已經回去,臣子們應當都散了,請到張湯不難,你告訴他,陳皇後于巫蠱一案有新供要招,張湯修律,足智多謀,胸有溝壑,他若不肯前來,你就說——”

陳阿嬌忽然挑起唇角笑起來,因為背對着旦白,所以旦白看不到她那一臉的嘲諷和深意。

“你就說——金屋藏嬌,紅顏未老恩先斷;君王背諾,無道荒淫蒼生誤。陳皇後行巫蠱,非皇後不悟,乃君心難測。”

旦白聽不懂,卻只能依陳阿嬌之言行事。

這個時候,她突然不怕了,什麽也不怕。

也許是因為已經在地獄般的屈辱之中走了一遭,也許是因為——她的娘娘,那胸有成竹的表情,竟然讓她想起了很受皇上寵信的國師東方朔。

“張湯……”

旦白領命去後,陳阿嬌仰頭想了一會兒,竟然一聲輕笑,重新走到殿上去,坐在華貴的長椅上,母親館陶公主和董偃的行樂之所,卻成為了自己女兒的冷宮,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了吧?

之前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如此倒黴,恢複記憶之後如果還不明白,未免也太蠢了。

“外戚,外戚之禍啊……”

她的笑容之中帶了幾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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