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外戚之禍
這真的是那個驕縱蠻橫的陳皇後嗎?
張湯答得雖然鎮定,心下卻不然,早在聽到旦白說陳皇後帶給他的話的時候,一個疑問就已經起來了:陳皇後說得出那番話來嗎?然而此刻再見到陳皇後,他又相信那話肯定是眼前這女子說出來的——
可是此時疑問就變了:這女子是陳皇後嗎?
他就站在那大殿之中,眼神只要往左邊一掃,就能夠看到那杯鸩酒,張湯已經隐隐明白發生了什麽,卻一個字也不說——在陳阿嬌說起這件事之前。
後面的郭舍人遠遠看着陳阿嬌站在殿上那模糊的影子,心裏怕得要死,就縮在殿外不敢進去,回頭正想要弓背彎腰悄悄走脫,卻不想旦白站在他身後,那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面看着格外瘆人,差點将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旦白壓低了聲音:“郭舍人?”
郭舍人一擦冷汗,還好旦白是個人,要是鬼那就可怕了,他看了一眼殿上,忽然覺得這事兒自己還是少參與的好,自己怎麽就那麽蠢,要去偷聽?張湯這是明擺着算計自己,自己領着人一路過來,自然是沒人阻攔。
他方才偷聽,張湯肯定一早就發現了,卻由着自己,到最後才指了出來,這下他是不入局也得入了。
一把拉着旦白往旁邊的回廊上周,郭舍人恨恨道:“張湯這死人臉,我老郭竟被這人算計!陰險毒辣奸詐狡猾的小人、酷吏!”
旦白有些發愣,郭舍人見她反應這麽慢,忍不住喝道:“你看什麽看,你還想去聽他們談什麽嗎?”
反正絕對、絕對不能跟再張湯待在一起,否則他會沖上去一刀砍了那陰險卑鄙的家夥!
旦白自然是不明白郭舍人在惱什麽,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其實郭舍人此人雖然生性油滑怯懦,卻是相當聰穎,尤其是能逗笑,劉徹正是因此寵信他。方才他中了張湯的計,竟然也來了長門宮,已經是大大的失策。
他郁結極了,卻又只能在這邊生悶氣,若是再過去了,更大的麻煩就要上身了。
而殿中,陳阿嬌卻款款站了起來,背後就是高高的屏風,她距離燈火近了,那白皙的鵝蛋臉上的表情也就清晰了。然而此刻張湯垂眸低首,雙手放在袖子裏,竟然不擡頭看一眼,像是怕觸犯了什麽禁忌一般。
“張大人經辦本宮巫蠱之案,不過三天就将本宮定罪,甚至發落這長門宮,現下張大人看看這大殿,可還覺得舒服?”
語含諷刺,字字如針,偏生陳阿嬌臉上還帶着那堪稱雍容華貴的笑。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長長寬寬的袖袍,心下卻是一片荒涼。
飛鳥盡,良弓藏。過河拆橋這事兒,劉徹幹起來倒是駕輕就熟。張湯大約只是揣度着劉徹的意思在辦事,只能說這人太有眼色。
然而張湯是出了名的審案嚴明,精修律法,陳阿嬌畢竟未行巫蠱之事,他冤枉自己導致自己被廢,也不知,此刻心中是什麽滋味?
張湯只是沉默,不說話。
那眉眼低垂,薄唇略略抿緊,真是個玉面冷心。
不愧是傳說中的死人臉,這臉,陳阿嬌也見過不少次了,卻從沒像今天一樣有這樣強烈的感受。
張湯,謀略智計都堪稱是第一流,她想起後世對此人的評價,清廉,嚴明,不徇私,乃是漢武帝左膀右臂,漢朝鐵律,大半由此人修訂。
如今,竟然要陳阿嬌跟這樣一個死人臉談判,她嘴角忽然輕輕抽動了一下——真坑死個人了。
見張湯一副“要殺要剮皆由你”的姿态,她走到案前,看着那一杯冷茶,心裏想着怎樣才能逼他說話。
“張湯大人,查證本宮行巫蠱之術,你可有真憑實據?”
“皇上親自帶人從娘娘宮中搜出桐木偶人,做不得假。”
張湯心下一聲暗嘆,此案疑雲重重,他向來是明察秋毫,怎麽可能不知道陳阿嬌實屬冤枉?只是正如陳阿嬌自己說的那樣,非皇後不悟,乃君心難測。
陳阿嬌職場上看過的人多了,悶葫蘆不愛說話的也多,可是張湯寡言,并非悶葫蘆,此人能言善辯,只是不輕易開口——君子慎獨。
“做不得假?他劉徹當然做不得假,作假的是衛貴妃,是也不是?”
拖長了聲音,陳阿嬌依舊高高在上地站着,眼含戲谑。
“館陶公主勢大,劉徹他苦受外戚之禍已久,先有窦太皇太後,現有我母親劉嫖,我若一直在皇後的位子上,他怕是如鲠在喉、寝食難安吧?不如任由衛子夫動手冤枉我,再栽我一個巫蠱詛咒的名頭,就這樣廢掉我——”
張湯攏在袖中的手已經握緊了,他終于擡起了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看着陳阿嬌。“娘娘慎言。”
陳阿嬌大笑起來,卻直接一手抄起身邊案上的茶杯,擲了下去,冷茶四濺,茶杯卻砸到了張湯的頭上。張湯脊背挺直,竟然不閃不避,任由那茶杯砸到自己的額角,鮮血流下,滴落在大殿宮磚之上,暗紅着。
茶杯墜地碎裂,濺起珠玉之聲。
陳阿嬌聽得快意,一雙眼擡起來,眸中卻燃了一簇火光,冷笑道:“怎麽?張大人不躲,是覺得自己該受此刑嗎?”
“娘娘怎麽說都好。”
油鹽不進,不識好歹——別的官員給張湯的評價,此刻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陳阿嬌真覺得自己是耐心用盡了,她不得不出最後的殺手锏:“張大人還欠我一個人情。”
她沒有再稱本宮,而是換稱“我”。
張湯擡眼,面目有些陰柔之感,卻加之以狠辣,薄唇者刻毒無情,這一點他倒與那劉徹差不多。美男子,美則美矣,權謀之術無一不通,最後也被冤殺,張湯恐怕不知道——今日的陳阿嬌,便是往後之張湯。
天下最難還的債,是人情債。
從陳阿嬌讓旦白傳話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額角還在鈍痛,張湯卻面無表情地一掀衣袍跪下,“臣下記得。”
武安侯田蚡之所以舉薦張湯,還是因為館陶公主府和陳阿嬌的面子,如若沒有田蚡的舉薦,張湯如何能夠官至禦史?
陳阿嬌唯一慶幸的是,那個失憶的自己夠傻,因為劉徹被困厭次之時,乃張湯居中聯絡,她看此人忠心,竟然幫了他。
張湯此人,還沒人性盡滅,這也是陳阿嬌有把握請他來的原因之一,更何況張湯嚴明,冤枉自己他心中有愧,更兼伴君伴虎,看着自己,他必然心下戚戚,這多方夾擊之下,陳阿嬌還真不信有誰能扛得住——就算此人是歷史上毀譽參半、狠厲陰險的張湯!
她猜對了,此時的張湯還不是日後的張湯,踏進官場,時日尚短,這大染缸還沒将他全部染黑,如今張湯只能自嘲一笑:“張湯忘恩負義,牢娘娘記挂了。”
陳阿嬌走下來,衣裾拖了很長,搭在臺階上鋪展開,看着垂頭跪着的張湯,卻伸手去扶他。
張湯不料陳阿嬌由此動作,那手臂一縮,擡頭看陳阿嬌,卻只看到她面容沉靜,唇邊挂笑,看不出喜怒來,竟然是藏得比自己還深,一雙眼眸,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燈火之下,竟然也還格外明亮,他一時看不透了,怔了一下才連忙低下頭,此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陳阿嬌扶起來了,于是又是無言,眼前只能看到她那被吹進殿的冷風吹起來的衣角,黑白相襯的顏色,華貴之間帶着幾分幽冷,恍惚裏,空氣中竟然有一種淡淡的木香的清冷味道。
奇怪,這時節上林苑中的木香早就開過了……
陳阿嬌沉默良久,她沒發覺張湯已經走神,想着這許許多多歲月裏的事情,居然生出一種蒼老的心态來,長嘆一聲,她道:“我要詐死離宮,你幫不幫我?”
張湯長眉一蹙,看她一眼,又壓下眼皮:“娘娘在這長門宮——”
“休要多言,你是要逼本宮飲下那尊鸩酒,才肯罷休嗎?”
陳阿嬌伸手一指張湯左側三步遠處的那尊鸩酒,又拖長了聲音,含着笑意,溫顏道:“或者,張大人願意一試?”
張湯平日裏能言善辯,就是劉徹也能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今日面對陳阿嬌,卻找不出什麽話來說。
他知道君王心,也知道皇後冤,可他夾在中間,又怎能兩面是人?
陳阿嬌又道:“我不過是厭倦了。張大人可還記得當日來館陶公主府找我,問我金屋藏嬌之事,我那時不知,劉徹薄幸,竟對你說,甘願為他之妻。我為了他,甘冒奇險,喬裝進宮,躲過寇太後耳目,拿到先皇遺诏,又有我母定陶公主全力扶持他,才能登上皇位。如今看來,是我癡癡傻傻,還不懂這權衡之術,只是張大人向來是深謀遠慮,在您一早來定陶公主府找我,拉我下水的時候,怕就已經料到了今天的結局吧?”
她說得都對,張湯閉目,良久直直看向陳阿嬌,那唇角竟然翹起來幾分,卻沒有笑意,只有冷厲,“皇後經此一事,似乎通達了。”
“通達?不通達能如何?”陳阿嬌這是在自嘲了,她也不避諱,更不做戲,在張湯面前做戲,反而落下乘,“衛子夫容不下我,劉徹也容不下我。有我在一日,館陶公主便一日難除;有我在一日,他就擔心外戚做大;有我在一日,衛子夫難登皇後寶座;有我在一日,後宮就無法落入他掌控。故而,我陳阿嬌必死——沒有劉徹的默許,這一尊鸩酒,如何能到我眼前來?”
衛子夫身份卑微,就算是背後有平陽公主支撐,也難登大雅之堂,說到底她終身的依靠都只能是劉徹,這樣後宮就完全掌控在劉徹的手中,并且不用擔心外戚之禍。不過他想得是很好的,可是衛子夫将來也會發展自己的黨羽,外戚之禍,永不能避。
“我若因巫蠱之事死,張湯你也難辭其咎,館陶公主真能放過你嗎?你并非完全的忘恩負義之人,不然怎會跟旦白過來?“張湯,我雖困于長門,卻可以館陶公主之勢許你高位重權……”
“你考慮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