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張湯

旦白悄悄出去,心卻跳得厲害,她眼前掠過了衛子夫妖豔的表情、貴枝扭曲的臉孔……

娘娘,皇後娘娘——她心中,只有陳阿嬌是皇後。

上林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三十五觀,景觀優美,設置有各種游樂設施,是皇家園林,氣象萬千。

這個時候已經入夜,她一身宮女裝束,也不怕別人查問,竟然堂而皇之地進去了。

“你,喂,說你呢,走這麽快幹什麽?”

後面一個宮女頤指氣使地叫住了旦白,一轉到前面來卻被旦白的臉吓了一跳。

“啊……”

旦白埋下頭,心電急轉,連忙做出哭泣的模樣:“我這模樣吓住姐姐了……”

“哎呀,吓住我了,難怪你走這麽快了,這怎麽搞成這樣?”

這宮女倒也是仁善之輩,看到她這樣竟然動了恻隐之心。

旦白可憐兮兮地擦眼淚:“我方才得罪了貴妃娘娘,所以才……”

那宮女倒也知道事情的确是這樣,貴妃的性子誰不知道,只是沒人敢說。她見旦白不像作假,臉上還傷成那樣,不覺戚戚然:“傷成這樣你還到處亂走,到底是要幹什麽去呀?”

旦白道:“皇上說要宣張湯大人,要我去找。”

“哦,張湯大人還在上楊宮呢,不過你這模樣實在是……”

“奴婢不敢耽擱皇上的事兒……”

“你快去吧,我看你也是,在貴妃娘娘面前做事兒還不小心一些,你快去吧。”

旦白告謝,“多謝姐姐。”

上楊宮,旦白四處敲着,接近了宮殿,卻在過走廊的時候聽到了談話的聲音。

“我說那東方朔就是沒腦子,整個人一點也不識趣兒!”

“東方朔有沒有腦子,要你來說?”

“嘿,我說你個張湯這是怎麽了?他方才竟然頂撞皇上,我老郭恨不得一巴掌給他拍過去!”

“郭舍人,注意言辭。”

——兩人忽然愣住。

“你這宮女哪裏來的?怎麽長得這麽瘆人?”

郭舍人被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撞到了身後的藍衣束冠之人。

旦白忙低下頭,遭了,她躲避不及,竟然撞見了郭舍人,幸而沒被郭舍人認出來,她這副尊容,怕是她自己都認不出來,都是拜貴枝那賤人所賜——心念及此,她又咬牙暗恨。然而還是娘娘的事情要緊,她躬身下來:“奴婢無意沖撞郭舍人和張湯大人,求大人們恕罪……”

張湯背着手,氣度不凡,銀冠束下的頭發墜下來,腰上佩一塊兒素玉,眼神平靜,頗有幾分深不見底的味道。他就站在那裏,輕描淡寫地打量着旦白,卻覺得疑窦叢生。

這宮女,似乎有幾分眼熟。

郭舍人沒張湯那麽好的觀察力,他大大咧咧慣了,揮揮手就要讓旦白走,“你快走快走——”

一下停住,他回頭,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掌拉住了他的手臂,郭舍人表情有些不耐,“我說張湯你這是怎麽了?拉我幹什麽啊?”

下面跪着的旦白心頭一跳,只覺頭皮發麻,就算不擡頭,她也能知道張湯此刻一定是在看她。

張湯沒理會咋咋呼呼的郭舍人,只是審視着跪在地上的旦白,“擡起頭來。”

旦白的心揪緊了,手指握在一起,已經出了微汗,慢慢地僵直着脊背,擡起頭來,一張臉露在外面。張湯始終平靜,只是那眼神總讓旦白覺得像是出鞘的寶刀,刀光雪亮,幾乎要讓她落荒而逃。

酷吏張湯。

他慢慢地踱上來一步,竟然一掀衣袍,半蹲下來,冷峻的面龐離得近了,上挑的眼角,竟然給人幾分邪氣妖異的錯覺,然而眼神淩厲,更讓人覺得壓迫:“如果本官沒有看錯的話,你是陳皇後宮中的侍女旦白吧?上次見過你。”

平靜似水的聲音,平靜似水的眼神,平靜似水的表情——過于平靜,便醞釀着驚濤駭浪了。

張湯此人,此刻官至禦史,自劉徹登基之後,越發喜怒不形于色,別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旦白這從未在之前跟張湯接觸過的人自然也是不清楚。

郭舍人的表情一下就古怪起來。

旦白只覺得後背被冷汗浸透了,她想到長門宮中的陳阿嬌,此刻便只有豁出去了:“奴婢便是旦白,有事報與張大人。”

張湯何等聰明的人物,長眉一挑便明白了旦白的意思,他略一沉吟,便有了決斷。

陳皇後巫蠱一案,皇上交予自己查辦,事關重大,還是小心一些好。

“郭舍人,你先回避一下吧。”

郭舍人不幹了,“我說你個張湯這最近是古古怪怪的,我有什麽聽不得的?咱們還是兄弟呢!”

“正是兄弟才不讓你聽,此我職內之事,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要插手。”張湯神情不變,只是眼底已經染霜,他這是對郭舍人的忠告,只希望他明白一些。

郭舍人那表情越加古怪,可是耐不住張湯此人的固執,哼聲道:“得,我去一邊等。鬼才聽你們說呢……”

眼見得郭舍人不情不願地走了,張湯卻是心下暗嘆,臉上不露聲色,再看着旦白,他卻站了起來,“你也起來吧,何事報我?”

“陳皇後托奴婢帶一句話給張大人。”旦白跪着沒起來,照着地上磕了個頭。

張湯心中打了個突,眉峰聚起來,卻冷凝了幾分,他面目本是清俊,只是表情太沉,讓人覺得他死板,方才那一閃而過的妖邪,再也不見。因為身處禦史之位,張湯嘴皮子毒,常被朝中人譏為“刻毒”,他也不介意,禦史官本來就不是讨喜的職位。

陳皇後……

“你說。”

“金屋藏嬌,紅顏未老恩先斷——”旦白說着,卻擡頭看張湯的表情,張湯神情不變,似乎無所觸動。“君王背諾,無道荒淫蒼生誤。”

眉梢一擡,張湯扯着唇角,眼神卻如刀,“大逆不道!”

然而旦白咬牙,卻不顧張湯那凜冽的殺氣,決然道:“陳皇後行巫蠱,非皇後不悟,乃君心難測!”

冷,徹骨地冷。

旦白覺得自己身處一種難言的熬煎之中,張湯此人,委實可怕。

沉默,一廊的沉默。

張湯負手而立,表情卻有些默然。

他經手此事,自然知道其中關竅,如今竟然被人一語道破,內心驚愕之下,卻想起那此刻深鎖長門宮的陳阿嬌,壓下心中的一聲長嘆,張湯良久才道:“此話真是陳皇後托你告知于我?”

“是。”旦白心中大定,松了一口氣。

一直以為陳阿嬌是驕縱有餘、智計從來不足,如今這話……

張湯踱了一步,又是一驚,他竟然開始躊躇——

“陳皇後只帶了這句話給張湯嗎?”他又問道。

“娘娘請張大人長門宮一見。”

說出這句話之後,旦白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張湯沉默了許久,竟然笑了一聲,“好一個陳皇後……下官且去見上一見。”

他回過頭,看到廊柱後面有個人探頭探腦地,想也不想就知道是郭舍人,于是喊道:“郭舍人,別藏頭露尾地了,出來吧,你也聽了個七七八八,不如與我同去。”

郭舍人被人抓了現形兒,摸摸自己的頭走出來,故作正經地咳嗽了一聲,又哼聲道:“之前不是不讓我聽嗎?現在又找我同去,張湯我可告訴你啊,陳皇後已經是廢後,你現在去可是——”

“張湯自有輕重,郭舍人無需多言,不過此行還要郭舍人幫忙,不然張湯私入長門宮見陳皇後,怕是不好。”

張湯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旦白是否願意,而是三言兩語将事情定了下來,就由郭舍人牽頭,向着長門宮而去。

郭舍人心裏嘀咕,真懷疑張湯是吃錯藥了,沒懂自己怎麽也牽扯到這事情上來了。不過張湯一向是鐵面無私,甚至有些過于苛刻,時刻約束拘謹自己,郭舍人散漫好動,在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怕張湯,就是皇上在當太子的時候也很是忌憚張湯那張死人臉,現在張湯發話,他竟然也沒骨氣地答應了,真該打!

他是越想越氣,腳下卻不停,一肚子悶氣地到了長門宮,看到掩在黑暗裏那黑漆漆的宮門才一驚,走了這不知道多久,竟然也到了。

這長門宮當日如何繁華富麗?此刻在黑夜之中,卻只覺得陰森可怖,郭舍人戰戰兢兢地走着,有些畏畏縮縮,還差點撞上了後面的旦白。

走在最前面的反而是張湯,他認得路,因為是他親手經辦陳皇後巫蠱一案,陳阿嬌落至長門宮,與他脫不開幹系。

挺直了脊背,張湯心中思量着那幾句話,往昔的事情卻浮現在了心頭,在殿門外的臺階前時,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後面心不在焉的郭舍人撞到他背上,吓得驚叫了一聲,差點沒了魂兒。

他忙拍着自己的胸口,“哎喲,張湯你幹什麽突然停下來!吓死老郭我了!”

張湯忽然道:“你還記得,皇上還是太子時,困于厭次的事情嗎?”

“那當然記得了,我跟皇上還被劉義關在了水牢裏,後來梁王有陰謀,我們卻拿着真遺诏回去了,皇上才登基的嘛——”他忽然停住了,看向張湯,顯然是想到了什麽,有些忌憚地看着他,警惕道,“你什麽意思?”

張湯轉身,踏上了臺階,一身雲淡風輕,只答道:“沒什麽意思。”

遺诏,是從陳阿嬌的手上拿到的,太子能夠登基,還是因為館陶公主的支持,而且陳皇後受寇太後喜愛,這才定了下來——

金屋藏嬌一事,他張湯作為劉徹的心腹,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陳皇後行巫蠱,非皇後不悟,乃君心難測。

伴君伴虎,張湯如何不知?

他踏上最後一級臺階,來到殿前,殿內昏暗,首先進入他眼中的,是地上那一尊鸩酒,在如此空曠的大殿內,這一尊鸩酒是如此突兀,帶着一種觸目驚心的刻毒。

向來平靜的目光上移,看到那坐在大殿上面的女子,白衣黑紋,對比鮮明到極點,因為隔得太遠,所以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有些模糊,烏發披落,臉頰雪白,倒是那唇邊的弧度反常地清晰着。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壓迫感——眼神,那女子的眼神,高高在上,帶着一種俯視蒼生的悲憫,竟然似乎在可憐他。

那一刻,張湯覺得冷,所有堅硬如鐵的僞裝都被看破……

冷寂的大殿中,那女子從座上起來,走到階前。

“張湯大人肯屈尊前來,真是出乎本宮意料了。”

張湯習慣性地将兩手一交,輸人不輸陣,左手揣進右邊袖子裏,右手揣進左手的袖子裏,面容淡靜極了,薄薄的嘴唇一掀,冷冷淡淡地說道:“娘娘早就知道張湯必來,何必試探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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