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劉徹
桑弘羊?他又有什麽事情?
陳阿嬌愣了一下,然後點頭道:“是我,貴客何事?”
桑弘羊,文人模樣,一身的雅致,穿着紫色的衣袍又添了幾分貴氣,不過眉目之間卻精明極了。
陳阿嬌知道這人精于計算,可是沒有想到他會過來,覺得奇怪,想到前些天他也在酒館之內喝酒,于是心中就有了計較。
桑弘羊溫文一笑,說道:“我曾于此酒肆中向老板求取一壇烏程若下酒,可是老板總是推脫,如今酒肆易主,不知此酒如何?”
鬧了半天是個酒鬼,漢代酒風,從桑弘羊身上就能窺知一二了。
陳阿嬌當下一笑,卻說道:“此酒肆雖然已經易主,不過這壇烏程若下酒嘛……且待此酒肆重開之日,公子再來一看,如何?”
很明顯,陳阿嬌肯定知道這一壇酒的下落,只是不肯告訴桑弘羊,卻說讓他到重新開張的時候再來,在桑弘羊的眼中,陳阿嬌雖是女流之輩,可是在這一瞬間已經被他定義為奸商了。
既然陳阿嬌不多說,桑弘羊也不過多糾纏,只當是等陳阿嬌開店肯定會将這珍貴的烏程若下酒拿出來作噱頭,于是一拱手告辭了。
陳阿嬌不多送,回頭臉上的笑容卻沒了。
齊鑒從沒見過這樣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人,有些奇怪:“夫人你怎麽了?”
陳阿嬌手指摩擦着自己的嘴唇,踱了幾步,卻揮手道:“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回去吧。”
當下陳阿嬌收起了心中的疑慮,反正自己已經死了,就算是被人發現能怎樣?劉徹負了她半生,如果再發現她,還會斬盡殺絕嗎?
當初她認識的那個劉徹,可不是如此無情的。
只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他胸中有王圖霸業,有天下江山,他需要聽話的皇後,而自己注定與他的帝王之術沖突,所以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在回去的路上,陳阿嬌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她在想以前的事情,以前的劉徹。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是個矮矮的小家夥,站都站不穩……
人一旦開始回憶往事,心便已經蒼老。
她一向是用一種很成熟的心态來看劉徹的,小時候她喜歡在館陶公主府讓廚子弄這個吃的那個吃的,劉徹最喜歡到館陶公主府蹭吃蹭喝,兩個人也算是很混得到一起的,她在兩個人的相處中一向是很懂事的,因為實在看不起他那小屁孩,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只是畢竟對那麽小的孩子沒辦法狠心。
她驚訝于那個時候自己的心思,很沉穩,也完全是一種旁觀者的狀态在館陶公主府生活,除了吃喝之外,似乎沒什麽能夠打動自己。偶爾也說一些驚人的話,可是聽到的人似乎只有劉徹還有親近之人,沒有傳出過公主府。
可是自從失憶,她整個人都性情大變,一個人失去原來的記憶之後,幾乎相當于重新活過,她變得遲鈍善變,并且容易暴躁,雖然在很多習慣上沒有改變,卻像是被另一個人穿了一樣。陳阿嬌醒過來之後其實也懷疑,那一段時間的陳阿嬌到底是不是自己,是不是另外的人穿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後留下了這段記憶。
她曾仔細地辨別過記憶中的自己,雖然知道性情大變,但某些特別隐秘的細節還是能夠證明那是自己。只是她的轉變,如果換了別人,是完全不能發現的,就是館陶公主,又察覺了幾分異常呢?
畢竟出事的時候自己還小,別人只當是慢慢地養成了刁鑽的性格,反正後來的那個自己,簡直是讓她也目瞪口呆的。
……
回到了宅院,看着光禿禿的大門口,陳阿嬌對齊鑒道:“你去弄個木牌,寫上‘喬’字挂在門口,這就是喬宅了。”
喬宅喬宅,她怎麽忽然想起喬家大院呢?
低頭一笑,陳阿嬌走進了門,找了衆人商量酒館的事情。
長安城的冬已經深了,宮裏染着爐火,鋪着地毯,一片暖意,桑弘羊解下鶴氅,遞給宮人,然後走進殿中,看到劉徹穿着一身常服坐在下面跟當初的太子黨們飲酒,忽然就一勾唇角。
宮中的酒,向來是好酒,只可惜沒有那一壇烏程若下酒來得勾人。
“我們難得聚一聚,今日便放下這君臣之禮,痛飲一回!來——”劉徹雙手捧起酒尊,英挺的長眉斜斜飛入鬓中,雙眼微眯之時便有冽冽的冷光,頭冠将那烏發束起,低眸之時卻在酒尊裏看到了自己的傷痛與不堪。
為了這張龍椅,自己失去了太多,難得有時間将衆人都聚在一起,喝一杯,也好。
他眼眸一掃,便看到了剛剛過來的桑弘羊,他為他侍讀許久,也算是自己的心腹,精于計算,也是頂頂聰明的人物。“老桑你來遲了,當罰酒三杯!”
郭舍人侍坐在劉徹身邊,立刻跳起來拿着酒壺就去桑弘羊那邊,“來來來,老桑我給你滿上,哈哈……向來是你跟張湯最嚴謹自律,從來不遲到,今日難得逮到機會整你,來來來,喝上!”
桑弘羊滿臉苦笑,看着周圍人那幸災樂禍的表情,頓時覺得自己是平時太過嚴謹,讓這些人找不到機會整自己,一旦有了機會,竟然連陛下都是笑看着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他正自為難,劉徹手直接一指,廣袖揚起,自是氣勢非凡,微微揚起頭,對他道:“不許拒絕,必須喝——朕的意思。”
桑弘羊無奈極了:“陛下才說了不分君臣之禮的。”
周圍李陵灌夫等人一下就笑趴了,一向活躍的李陵直接拿着空酒尊敲了敲漆案,“老桑你這膽子簡直能跟張湯比了!你酒量一向好,今日必須喝!快快快,給他倒酒,老郭讓我來!”
另一邊無辜躺槍的張湯只是坐在案邊,雙手揣在袖子裏,臉上帶了幾分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那邊的情況。
他不知是感覺到了什麽,回頭一看,卻見到劉徹端起酒尊,将內中酒一飲而盡,一雙素見威嚴的眼一低,卻似乎含了幾分自嘲的傷懷,寬袖一舉,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那繡工精細的衣袖再次落下的時候,卻已經沒有任何的端倪。
劉徹回眸,卻正好觸到張湯的目光,于是一笑:“老張,怎麽了?”
張湯鎮靜擡手一舉:“只是在想今日朝堂之事。”
他這一說,整個殿中便有些安靜。
桑弘羊已經被李陵、郭舍人二人灌了酒,無奈地落了座,此刻殿中以劉徹為首,俱是當年的太子黨一幹人等,張湯、李陵、灌夫、郭舍人加一個桑弘羊。
聽了張湯這句話,郭舍人頓時覺得頭疼,做出一副哭臉來:“哎喲老張诶,你能不能說些高興的事兒啊?這九哥才為這事兒發了火……”
劉徹重重地放下酒尊,眼中卻有幾分狠厲之色,淩厲狹眼一挑,卻道:“你如今這樣說,可是有了什麽解決辦法?”
張湯搖頭:“暫時沒有。”
“那便罰酒吧。”劉徹口氣冷淡,給自己倒上,卻右手端起來,又分出一根食指,指着他道,“不許推拒,高興的場合幹什麽說那些不高興的事情?”
張湯何嘗不知道劉徹的難處,窦家勢大,主和者多,窦太皇太後還把持朝政,如今雖然不如以往,但是整個朝政還沒有完全納入天子掌中,辦起事情來也就束手束腳了。
他端起酒尊,站起來,聲音還是慣常的沒有起伏:“張湯自罰一杯。”
李陵癟癟嘴,“老張你這死人臉怕是好不了了。”
劉徹又一下笑出聲來,卻不去看張湯了,而是頗為好奇地看向桑弘羊:“老桑你向來是跟老張一樣的,有什麽事情都是辦得妥妥當當,怎麽今日說好了時辰,你卻姍姍來遲?”
桑弘羊搖頭苦笑:“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破毛病,一聞到酒香就走不動了。”
“我宮裏的酒難道還比不得那街頭巷尾的嗎?你要美酒盡管到這宮裏來——”劉徹笑道,言語之間卻是随意極了,這周圍都是他的心腹,說起話來也不必顧忌。
他們在與匈奴有隙之際飲酒,如此不放在眼裏,也能讓窦家的勢力松松勁兒。
郭舍人向來是這宮裏對小道消息最明白的人,桑弘羊愛酒人人皆知,他嘿嘿一笑,轉到桑弘羊背後去:“我說啊,你該不會是又去那酒肆跟老板要酒啦吧?”
果然是什麽小道消息他都知道,桑弘羊苦笑,摸摸鼻子,他算是這幾人當中最不得武帝重用的一個,畢竟現在還沒有用武之地。他嘆氣:“我原本看着要跟老板把酒壇子磨下來了,誰知道今日去看,酒肆竟然換了主人了。”
“哈哈哈……”灌夫一下大大咧咧笑起來,“那你之前做的一切努力豈不是付之東流?”
桑弘羊這心裏苦啊,給自己斟了酒,“誰說不是呢,這主人還是位夫人,她大約知道那烏程若下酒的事情,卻與我說,讓我開張時再去看看。”
“是位夫人?那老桑你如此英俊,一表人才,風流長安,直接——美男計!”郭舍人不靠譜地一推他肩膀,這句話卻把桑弘羊吓了一跳。
他連忙擺手:“郭舍人勿要胡言!這話可說不得……”
上首位劉徹大笑起來,撫掌道:“瞧把你吓的,不過我倒是覺得老郭說得不錯,你這樣的美男子,向一位夫人要一壇酒,她竟然不給,要你下次去看,這莫非是——”
這陛下胡言起來也夠嗆,桑弘羊正不知道怎麽回答的時候。
張湯手放在唇邊咳嗽了幾聲,劉徹一聽,轉過來看到張湯那一本正經的表情,頓時無力:“老張,這私下場合,開開玩笑又怎麽了?”
“陛下注意言行。”死板的張湯只有這一句,可是一低頭卻是悄悄彎了彎唇角。
張湯的樂趣,向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一場酒席完畢,衆人都帶了些醉意,張湯也準備走,卻被劉徹叫住了:“張湯留下,我有事問你。”
其他人沒理會,直接走了。
只有桑弘羊覺得劉徹表情有異,多看了一眼,他心思靈巧,此刻卻也不懂到底是什麽事情,最終還是跟着衆人一起走了。
殿中熱鬧散盡,一下就顯得冷落起來,劉徹将樽中殘酒飲盡,之前的笑容卻已經被冰冷取代。
張湯彎身一禮:“陛下留張湯可是有事交代?”
劉徹看着已經空了的酒尊,忽然随手一扔,任由那酒尊落在案上,滾了幾圈,聲音頗大,他無情無感,問道:“是你為陳皇後扶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