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舊時意
張湯只覺得腦子裏“嗡”地一聲,他不敢擡頭看劉徹的表情,只是看着自己的腳下,完全無法揣度劉徹此刻的心思。
他問,是你為陳皇後扶靈的嗎?
陳皇後。
明明他是以翁主之禮下葬了陳阿嬌,此刻卻稱之為“陳皇後”……
克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心,張湯不去考慮劉徹突然問起這件事是知道了什麽,還是說只是這樣突然想起來一問,他平靜地回道:“是。”
只有這樣的一個字,也不會讓劉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張湯忽然厭惡極了此刻的自己,心中藏有秘密,竟然只能低着頭,因為害怕被人窺破。也許,去救了陳阿嬌就是一種錯誤吧?
而他面前的帝王,卻仰起頭,看宮殿:“四十九日了吧……”
張湯不明白,擡頭一看,卻只看到年輕的帝王擡起手,手指壓住自己的眼角,像是在強行壓抑着什麽一般。
四十九,陳阿嬌離世四十九了。
可是陳阿嬌死了,喬氏還活着。
只是張湯不可能告訴自己眼前這男人——劉徹,大漢的皇。
劉徹站起來,往昔的記憶,在這個時候忽然全部湧了上來,外面是青天白日,天氣很好,雖然還是寒風陣陣,可是看着是清朗秀麗的,宮牆垂柳,那一級一級的臺階,那些恭敬地站立在那裏的宮人們……
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有這一切就足夠了,只是午夜夢回時分,想起來的竟然全是那四個字——金屋藏嬌。
終究是他負了她一生。
“随我去灞陵,看看她吧。”
年輕的帝王走下來,寬大的衣袍對着那迎面而來的風,一下舞動起來,一張俊朗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滄桑得厲害。
張湯卻驚訝于自己此刻無情的狀态,他看着劉徹站在殿門口那背影,靜靜應了一聲。
他在去灞陵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被發現的可能性,劉徹會不會下墓室去查看?會不會發現棺中空空如也?
作為精明的帝王,他心懷壯志,同時也要洞悉下情,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才讓自己一起去灞陵呢?
路上竟然飛起了小雪,劉徹的馬跑累了,停了一小會兒,他舉起馬鞭,指着這天,唇邊帶笑,素來冷峻的臉竟然舔了幾分柔和,“竟然下了雪。”
張湯擡頭看,天幕之下一片片的雪花落下來,迎面刮來的風都是冷的。
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轉眼竟然變了天。
“陛下,風雪大了,不如——”
“風雪大了,她會冷。”
劉徹忽然這樣冒了一句出來,只是轉瞬又不說話了。
這漫天細細的風雪,全砸落大地,身後的長安遠了,前面的灞陵近了。
張湯在後面騎着馬,忽然指教挑唇搖頭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陳阿嬌還是笑劉徹,或者是……笑他自己。
揚鞭跟上,他卻不知道劉徹的心思。
劉徹只是想起了,許多年前,他還小,跟阿嬌在館陶公主府外面的竹林裏,看着落下來的雪花,他牽着她的衣袖讓她看,可是阿嬌卻從他手裏拽出自己的衣袖,一臉嫌棄地看着他,讓他把他手洗幹淨。
那個時候他哇地一聲就哭了,館陶公主趕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情,知道是阿嬌惹出來的,還訓斥了她一頓,可是她卻臭着臉沒理會。
私下裏沒事了,她還陰陽怪氣地諷刺自己沒大男子氣概,碰着事兒就要拿出來說。
從那以後他就不喜歡在人前示弱了,因為阿嬌讨厭那種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家夥。
後來阿嬌被館陶公主帶着來宮中,卻遇到有宮人向他投毒,正巧被阿嬌看出了破綻,他當時就想要鬧,卻被阿嬌拉住了,他心裏是很怕的,只是阿嬌不怕。那個時候的陳阿嬌,年紀雖然還小,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穩重。
那宮人神色慌亂地端東西上來,卻被阿嬌斥退,她拿了銀簪試毒,卻是銀簪發黑,他當時又恨又怕,他知道是誰要對自己下手,可是阿嬌只是抱住了他,告訴他不要聲張。她去捉來了一只貓,卻将那毒藥喂給了貓,然後立刻就哭了起來,宮人奇怪,上來查看,這才引出有人向他投毒一事。
陳阿嬌哭到景帝面前,說有人要害她的貓,那傷心欲絕的狀态完全跟在劉徹面前不一樣。
景帝當時是什麽反應,劉徹不清楚,只是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從膠東王變成了太子。
回去之後他又去拉阿嬌的袖子,想看看她的眼睛,她卻已經沒哭了,只是不說話,看着案上豐富的菜肴,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沉郁極了。
後來她埋了那只貓,還給它立了塊牌子。
兩個人在貓的小墳堆面前蹲了很久,劉徹伸出手去戳她的臉,卻被她伸手拍開,她說,別戳我,我傷心着呢。
然後他說,沒事兒,我以後送很多很多貓給你。
阿嬌卻又不說話了。
從那以後,原本很喜歡逗貓的陳阿嬌再也不碰貓了,就算是看到也全當不見。
後來呢……
後來她渾忘了兩個人之間的那些事情吧?
劉徹看着眼前的灞陵,雪又小了,初冬時候下不怎麽大,也就那麽幾片飛下來,落下來,在他的臉上,涼涼的。
“張湯,你會不會覺得帝王無情呢?”
張湯坐在馬上,牽着缰繩,沒有回答。
劉徹也沒有追問,只是翻身下馬,一路來到墳前,墓碑還是新的,地上飄着白紙,已經有了殘破的表象。
她雖是以翁主之禮下葬,這墓地卻一點也不簡單。單從墓室上來說,這不是翁主之禮,而是皇後之禮。
本來這是不符合祖制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不管是司馬談還是張湯,竟然都沒有反對的,那個時候他就在想,自己是不是錯了,可是他不能這麽去想。
他終究只是可悲的君王,要為這帝王霸業葬盡自己的情愛。
如今,也只配在她陵前這麽一站,甚至不敢多言一句,她到死怕也是不想看到自己的,他也不敢去見她。他負了她,他背棄了自己的真心和承諾。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夢裏,她跌了一跤,性情大變,他試圖從她身上尋找往昔的記憶,可是時間越久也就越加煩躁。
那不是他的阿嬌。
他的阿嬌是聰明的,甚至應該說,她是睿智的,她沉穩大氣,絕不會因為那些小事便勃然大怒,她若愛自己,也不會像是普通人那樣争風吃醋,她在他眼中總歸應該是獨特的,所以當他發現他心目中的那個阿嬌,或者說舊時的阿嬌,在時光之中慢慢地消失遠去,被時光打磨成了那種普通女子的庸俗之後,情愛也開始消減。
只是在她離開的那幾天,他總是夢見以往相處的場景,也夢見這麽多年以來,那個刁蠻驕縱、完全沒有大家閨秀氣質的阿嬌,他在默許衛子夫送她鸩酒的時候,告訴自己:此嬌非彼嬌,既然已經不能在她身上尋到舊日的影子,江山美人,總歸要有抉擇,所以他親手埋葬自己最後的念想,讓殘酷成就霸業。
可那都是借口,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終究還是一個字:負。
辜負的負,負心的負。
無數次問,如果被鸩殺的阿嬌是舊日的阿嬌,他到底會如何,他隐約知道自己的答案,卻從來不敢真的假設那種場景。
因為太過決絕慘烈。
他伸出手掌,慢慢地撫上冰冷的墓碑,自語道:“來世,找朕索命吧,徹兒還你。”
說完,他又緩緩地轉過身。
張湯就站在三步遠的地方,雙手還是揣着,低眉斂目,面無表情。
“走吧。”
他随便地甩了甩袖袍,像是要扔開自己一身的疲憊,還沒開始征戰天下,已經被這血淋淋的代價鬧得傷痕累累。
走吧,又能走到哪裏去呢?
張湯回頭看了一眼那墓碑,陳阿嬌——喬氏。到底誰對誰錯,其實并沒有清晰的定論……
回去的路上,劉徹少見地跟他說起以往在館陶公主府的事情,劉徹似乎只是說,他需要一個傾吐的機會,仿佛将一切都說完了,他就可以繼續披上冰冷華麗的龍袍,坐在龍椅上,跟那些人勾心鬥角。
“她有時候其實很傻氣,就像是那一只貓……”
說着說着聲音就低了下去,長安城到了。
劉徹拿着馬鞭,輕輕一揮手,“你回去吧。”
他自己打馬回去了,留在張湯在街口,翻身下來,牽着馬,想回廷尉府,卻不知道為什麽來到了陳阿嬌的宅院前面,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裏已經挂起了一個“喬”字,喬宅嗎?
貓。
張湯搖頭,想笑,卻覺得自己不該笑,于是又停了,重新牽着馬離開了這裏。
院牆裏面,陳阿嬌坐在回廊上,擺着墊了錦墊的凳子,雙手捧着用苦荼葉勉強泡出來的茶,跟自己目前的三位手下一起,看着外面小下來的雪,她眉眼都淡淡地,隐約帶幾分飄渺。
“我之前說的你們都記住了吧?”
“都記住了。”齊鑒應了一聲,然後用一種極其詭異的目光看着陳阿嬌。
陳阿嬌挑眉:“看我幹什麽?”
“沒什麽。”只是奇怪這些古怪的點子都是什麽地方來的而已。
他扭過頭,看見趙婉畫正在繡東西,想湊過去看,卻又覺得不合适,一時之間坐着跟針紮一樣。
李氏也坐在一邊,原本陳阿嬌讓他們一起坐,還有些不高興,現下倒是習慣了。
“夫人這法子好。”
陳阿嬌挑眉,臉上卻未見幾分得色,始終淡淡地,“冬日裏,正是飲酒的好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