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信你。”◎
前廳裏已是人滿為患,扶窈剛到時幾乎看不見裏面光景,只能看見一張張陌生又帶着好奇與幸災樂禍的臉,正看着自己。
只有等人辟開一條道,走進去了,她一眼就看見謝霜襲,接着便聽見一旁喚天隼尖銳刺耳的鳴叫。
那一道道怒鳴裏的靈力足以震懾住低階修士。離得最近的那幾個人,有些面色發白、額滴冷汗,被人扶走了才稍微好些。
幸好扶窈已經提前做了準備,手裏捏好了護身符。否則,被這喚天隼近距離盯着,現在腦子恐怕已經宕了。
雖已經從白霧那裏得知,喚天隼是最為高大威猛的禽類之一,可見了,才知道其确實氣勢非凡。
約莫大半人高,展翅時超過三尺,令人近乎望而生畏。
而此時,它不斷扇動雙翼,大幅度的動作使得羽翼上的傷口幾度迸裂,血跡飙濺,恰如它的怒火一般四射。
若非謝霜襲用準繩死死拉住喚天隼的右爪,再用自身靈力不斷安撫與逼迫它安靜下來,恐怕現在場面徹底失控了。
……傷還沒好就敢去惹這只靈獸,也不知道大魔頭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委實藝高人膽大。
容大小姐偏頭,看向正被人押着的闕渡。
他跪在地上,脖頸與肩胛骨被人牢牢摁住,以至于根本無法擡頭。旁人也看不見少年的神情,只能看見他側臉上三道長長的血痕。
觸目驚心。
細看,那緊貼鬓邊的墨發濕漉漉,上面卻不是汗,而是近乎于烏色的血。
他身上那一襲素袍,也已經幾乎被染作血色,看得人心底發憷。
這都沒昏死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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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窈咂舌。
白霧:“???”
大小姐的關注點總是這麽稀奇呢。
“容扶窈,人證物證都在這裏,鐵證如山,你還想說什麽,莫不是又不認得你前幾日自己領回來的奴隸了?”
不等扶窈說話,謝霜襲直接劈頭蓋臉一頓質問給她定了罪。
跟方才來叫她的那個弟子,實在是打得一手好配合。
扶窈卻不見慌張,被如此逼問,也只是微微擡起下巴,語調慢條斯理:“二師姐的話,我怎麽沒有聽懂呢。”
謝霜襲:“我也沒想到容師妹竟如此記恨我,要害我不成,就讓你的随從來害我的靈獸出氣……”
“這是哪裏話?”少女疑惑地睜大眼,“二師姐的喚天隼如此勇猛,我的仆從何等虛弱,這是有目共睹的,怎麽可能發生你說的這種事?”
她扔出靈珠砸在那幾只押住闕渡的手掌上,對方吃痛,當即松開了了對少年的桎梏。
扶窈:“喏,讓他來說。”
闕渡撐起身子,擡頭,用幾乎已經沾滿血的臉龐看向謝霜襲。
那雙向來布滿陰霾的眸子,此時竟顯得誠懇無措。
“我只是久聞喚天隼大名,趁機想要接觸一二,沒想到會惹怒了這位修士大人的靈獸。”
扶窈就冷眼看着他裝。
若不是之前就發覺他盯上了喚天隼,又深知這人心腸黑得令人發指,絕不會做無用功,恐怕也得被騙過去。
不過,現在,她跟闕渡可是一條道上的人。
若闕渡遭了罪,她也跑不掉。指不定這謝霜襲借題發揮,要把她關個禁閉什麽的,那可就太多節外生枝了。
所以,即使明知這一遭自己被利用,扶窈也只能先按捺下去直接捅死這人的念頭,反複告誡自己:暫時不能去拆大魔頭的臺。
相反,大小姐還得跟着附和:“那你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還鬧出這麽大一個誤會,真是糊塗呀!”
她又偏頭:“二師姐,這東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也遭了罪,被你的隼抓得半死不活——”
“你裝什麽?”謝霜襲氣不打一處來,“這下賤奴隸身上可幾乎全都是我靈獸的血,誰遭的罪更多一些沒數嗎?”
……!!??
這誰能看得出是喚天隼受傷得多一些?
不只是扶窈愣了一下,周遭不少人也面露詫異,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謝霜襲卻将她那一瞬的凝噎當做心虛,緊接着道:“若不是你給他提供了什麽靈器符咒,他怎麽可能做到?”
所以,在謝霜襲眼中,究其根本,是容扶窈不服前日自己被攔着不讓入府,心有怨氣,非要下手報複她才是。
話音一落,人群裏便隐有竊竊私語,聽他們說的詞句,有人已經被謝霜襲說動了。
扶窈心裏卻很鎮定,并且格外清晰——
說到底,謝霜襲也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唯有用口舌颠倒黑白,讓其他人都信了,才能把髒水徹底潑到她身上。
到時候,她怎麽澄清,也抵不過衆口铄金。
闕渡不過是個引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麽證據。
往日原身氣上頭了就犯蠢,又擰巴又高傲,不願多費口舌,一開口就被人牽着鼻子走,因此次次都落入這樣的圈套之中。
這一招來對付過去的容大小姐,實在是屢試不爽。
可是謝霜襲面對的,是現在的扶窈。
“是嗎?”
扶窈輕笑着:“如果說仆從犯了事,還追究到主人身上,那二師姐欠我的,可不止一點半點了呀。”
她伸手,遙遙指向最前圍的俞澄:“他前日一劍差點刺中我,是二師姐想要我去死嗎?”
右移,指着另一女子:“她往日常常嘲笑我,是二師姐對我有這麽多惡言嗎?”
“還有他、她、他們……不止一回編排我的謠言,是因為二師姐也信謠傳謠了嗎?”
“容扶窈,他們是我的師弟師妹,與我關系雖然親密,卻不需要聽我的話。那奴隸是你的仆從,對你言聽計從,根本不一樣!”
“啊,這樣嗎?”扶窈訝異,“我看這群人唯二師姐馬首是瞻,還以為他們都只是你的走狗呢。”
從來沒有哪個凡人敢用這麽直白尖刻的詞嘲笑修士。聞言,不只是謝霜襲,其他被他點到的人,面色也瞬間青紅紫黑交替。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罵道:“你別在這胡言亂語!”
扶窈卻懶得理他,彎起眼,直勾勾看着謝霜襲。
她明明在笑,卻讓對視時的謝霜襲感覺背後起了寒氣。
扶窈:“我以前不鬧大,可以後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鬧到宗主面前。”
原身之所以忍下這些口氣,是跟她與宗主的那些破事有關。
但跟現在的扶窈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雲上宗宗主這張底牌,她打得很順手。
對視那刻,謝霜襲幾乎被她那眼底流轉的冷色震住。
……那張臉,嚣張得實在是太過于陌生,根本不像往常那個滿腦子稻草的容扶窈。
就像扶窈前日竟敢縱馬入府一樣,出乎意料,全然打亂了謝霜襲所有的布設。
當扶窈又上前時,謝霜襲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心神不寧,手裏的力道都為之一松。
這下倒好,準繩被放出一截,喚天隼直接朝闕渡飛去,仰頭嚎叫,聲浪幾乎摧破低階修士的耳膜。
一眼望去,已經有不少人捂住耳朵,面露扭曲痛苦之色。
謝霜襲回神,連忙勒緊準繩,又用另一只手打出結界,護住圍觀的宗門弟子們,這才穩住局面,不至于擴大騷|亂。
心下還在懊惱着,剛剛怎麽就失了神,竟然為扶窈三言兩語失态了。
怕不是費了太多心力在控制喚天隼上,內裏不穩,給了這廢物趁虛而入的機會。
謝霜襲自知沒辦法再給扶窈下套,便跟瞬間失了憶一樣,一掃剛才質問她的咄咄逼人,蹙眉道:“……師妹,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又同是雲上宗人,何必在外人面前鬧得這麽難看?”
“我們的事,便是宗裏的事,一切都有宗規來解決——可這個外人是萬萬留不得的。”
謝霜襲語畢,那原先押着闕渡的人已經召出長劍,她身邊的喚天隼仿佛讀懂了主人的意思,也隐隐開始躁動了起來。
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打了狗,主人的臉面也不好受。
謝霜襲現在沒法追究容扶窈的責任,卻怎麽也不會放過闕渡。
于是場面立即有些詭異了,有生死之難的闕渡穩如泰山,絲毫沒有馬上就要被砍頭的覺悟,倒是扶窈眼前一黑——
這群雲上宗的人,是嫌命太長了嗎!?
難怪日後大魔頭歸來專門把宗門上下屠了個幹淨,果然是種什麽因得什麽果。
但就算謝霜襲一心作死,扶窈還得攔着。
否則生死之災提前,大魔頭又肯定不會死,那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當場入魔,劇情提前,大家一起在這裏完蛋。
扶窈是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這關乎到她歷劫成功與否。
她難得替闕渡說起好話:“不知者無罪,我想問他何錯之有,竟能讓一向大度寬仁的二師姐,都非要人去死才成。”
謝霜襲緊緊攥住準繩,一邊安撫着焦躁不安的靈獸,一邊道:“……喚天隼族性便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奴隸傷了它,肯定得被它百倍奉還。便是我們不插手,喚天隼也不會放過他。看來他的命,是保不住了。”
這句倒是大實話。
若不讓喚天隼消氣,便是謝霜襲今日将它拖走,稍不留神,這只靈獸一定會順着血腥味找到仇人,不死就絕不善罷甘休。
思及此處,扶窈果斷應了下來:“那就做個了結吧。”
語畢,無論是謝霜襲還是闕渡,兩道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扶窈手指向前廳旁邊一處小徑:“往下走,正好是平時同門較量的地方,就讓他們在那裏把這件事解決了,不要影響大家休息才是。”
她那張嬌豔臉蛋上的表情看上去太過幹脆冷酷,以至于謝霜襲都不敢第一時間應下。
不過,很快,謝霜襲便點了點頭,露出那一貫的假笑,涼涼道:“好啊,只是不知道師妹怕不怕見血,到時候,可就是生死不論了。”
“不怕。我還想知道,‘不論’的意思是——就算是師姐的靈獸死了,也不需要再追究了嗎?”
話音落下,卻并沒有得到回應。
前廳裏短暫的靜默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扶窈全當做耳邊風,看向謝霜襲,重複問了一遍。
謝霜襲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随後才說:“進了角鬥之境,便是用命來了結今日糾葛,誰的命,當然都可以。”
扶窈:“那就好。”
見她如此淡定,原本還被喚天隼吓住的修士們,此刻都忍不住議論紛紛,不約而同地低語起來:
“容扶窈這嘴還真是一點都不饒人,這時候還想逞能?”
“是她帶回來的人做了錯事,拉不下臉吧。”
“也可能是真不知道那喚天隼得厲害,師姐馴服這一只用了整整半年,還得了好幾位長老幫忙。哦對,她可不是修士,當然不懂……”
嘲笑的,揣測的,說風涼話,接着便是一陣又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幾年前。
容大小姐受不了這群陰奉陽違,離了宗主便對她冷嘲熱諷的同門,專門去黑市雇了一群打手。
然後領着打手,志得意滿地站在這群堪稱天之驕子跟天之驕女的修士面前。
——如出一轍的可笑。
扶窈原本沒有這段記憶,這時候,卻突然記了起來。
也一并記起了原身當時的惱怒與羞辱。
凡人在修士面前,跟跳梁小醜有什麽區別?
任他們多怕她背後的人,也不妨礙他們打心眼裏瞧不起她,把她的一言一行都當做是嘩衆取寵,茶餘飯後的笑料。
只等她失了靠山,徹底将她踩在腳底,永不翻身。
從容扶窈六歲被測出來沒有靈根的時候,她就算站在這群修士中間,也跟這群人有着——
不可逾越的溝壑。
往日是,今日是,以後也依然是。
扶窈用力掐了一把手臂的軟肉,用痛意掩飾住原身那殘留的委屈與不甘,免得影響到自己。
然後越過謝霜襲,走到闕渡面前,蹲下,與他平視。
耳邊的議論,又從她的不自量力,變成了闕渡與喚天隼接下來的較量。
“師姐這只靈獸最近似乎是病了,那奴隸肯定得了容扶窈不少好東西,所以才能這麽厲害,否則絕對不可能傷到喚天隼一根羽毛。”
“等下可就慘咯。我就不信,他能在暴怒的喚天隼手底下活過兩炷香。”
“打賭打賭,我壓一顆洗髓丹,賭一炷香都撐不住!”
那些話自然都一字不落地被闕渡聽了進去。
他忍不住嗤笑了聲,望向扶窈,低而鎮定地掀唇:“那還勞煩大小姐及時用那條鏈子把我的屍體拉回來,給我留個全屍。”
怎麽還有點陰陽怪氣呢?
“……”
“我信你。”
闕渡唇邊的嘲意驟地僵住,眉眼怔松,片刻後,才微微側過頭去,望向扶窈那沒有表情的姣麗面龐。
大小姐并不看他,反倒低着頭,在自己的乾坤袋裏翻找着些什麽東西。
但少年的視線太過鋒利直白,讓人無法忽視。哪怕不對望,扶窈也知道他正在盯着自己。
“我讓你別裝了,”扶窈慢吞吞地補充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信他?
嘲笑奚落的語句時常聽見,可這樣的話……
第一次聽,難免新鮮。
何況,扶窈這幅模樣,不像是不知道他找喚天隼是另有目的。
只是現下他們都綁在了同一條船上,無論如何,至少此時此刻,大小姐必須得跟他站在一起。
跟他這個,她從來都沒有瞧上正眼的奴隸。
——驀地意識到這一點,闕渡垂眸,唇角輕輕向上扯開。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那一丁點弧度。
像是嘲諷,又有些別的。
作者有話說:
大魔頭:愉悅犯.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