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不是那個馬奴嗎!?◎
馬車疾馳,從盛樂裏回府也不過只需片刻。
哐——
柴房久不經用,門一被推開,半截橫梁直接砸到地上,掀起漫天灰塵。
扶窈用廣袖遮住口鼻,嫌棄地推到三尺外。
等灰塵散了,眼前景象清晰了些,她的視線落在那柴房裏一側茅草缟布床上,示意一旁的少年:
“很好,你就在這兒待着吧。”
敢故意騙她,擅自出府,只得這點懲罰,實在是手下留情了。
闕渡掃過柴房裏狼狽邋遢的景象,眼睛都沒多眨一下,擦去唇邊溢出的血,語調隐隐透出沙啞:“遵命。”
如果容大小姐抱着羞辱他的目的,見這幅不以為意的模樣,恐怕得再多找幾個茬。
不過,對扶窈來講,拉仇恨只是順手為之。
之所以把人拎過來,主要是因為她今晚得去一趟東街。
闕渡現在經絡受損虧空至甚,短時間內應該沒空折騰了。只要隔得遠些,便定然不會發現卧房裏空無一人,也不會察覺到她的動靜。
于是她并不把大魔頭這點反骨放在心上,拍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吩咐夥計把人看好就準備離開。
然而剛轉身,衣袖便被拉住。
扶窈唰的回頭看向闕渡。少年一怔,立即松開手,背到身後,頗為不自然地抿起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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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意識的動作,對他們倆來講似乎都太過逾矩了一些。
微妙的氣氛并未有在兩人之間流轉太久,闕渡擡眸,聲音遽爾冷了下來,單刀直入主題:“大小姐,你到底想從我這裏拿走什麽?”
扶窈怔然。
袖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衣擺,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松開,表情也變成了往常對着他時那一副驕矜輕慢的樣子。
少女上下掃過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貨物,反問道:“哈,你覺得你自己身上有什麽值得我拿走的東西?”
四目相對,闕渡黝黑無光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
不回答,亦不置可否。
暗流湧動,無聲無息。
扶窈自然知道他的疑問從何而生。
他不得不聽從于容扶窈的理由很簡單。
但扶窈看上去,卻沒有任何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背叛。
若是對他別無所圖,只是一時興起,被這樣三番五次挑釁,早該采取些別的手段了。
畢竟,跟大小姐交鋒的這幾回,大魔頭只要眼睛沒瞎,都肯定能看出,她絕對不是好惹的性子。
可現在竟然只是把他關進柴房這麽簡單。
扶窈當然不會告訴他一絲一毫的真相。被他這樣直勾勾盯着,反倒粲然一笑,溫軟腔調吐出相當刻薄的詞句:
“看來你是苦日子過慣了,不知道我們這種一帆風順的人,什麽都有了,日子就過得很閑嗎?”
大小姐天天在這破雲上宗裏面受氣,想要找個出氣包,滿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點到為止,大小姐伸手戳了戳闕渡的額頭,戲谑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接着,便不再看闕渡神情,徑自轉身走遠,背影看上去相當潇灑。
事實上,等到徹底遠離柴房,扶窈緊繃的心弦才恢複正常,低低長舒一口氣。
……大魔頭确實有夠敏銳的。
這麽快,就已經快要猜到了。
不過,看樣子,闕渡仍然沒有發現自己心頭血的奧妙之處。
那只要不知道她要的是心頭血,闕渡就算千猜萬猜,肯定也猜不到——
她打算在四日之後捅了他,再把他扔進護城河裏。
白霧:“說實話,別說闕渡想不到,我都沒有料到你這麽直接,防不勝防啊。”
扶窈:“閉嘴。”
“容容師姐,又見面啦——!”
人未至,聲先到。順着望去,不遠處的路雲珠一蹦三尺高,熱情地朝她招手。
扶窈本只想寒暄兩句,卻沒料到路雲珠竟給她備了禮物。
作為長老的女兒,路雲珠出手自當闊綽,且相當貼心,考慮到她沒有靈根,送的都是凡人能用的中上品仙器。
扶窈當然不能照單全收,輕聲婉拒:“我該有的都有,用不了這麽多。”
“不不不,除了這盞燈是我挑的見面禮,多餘的,都是給容容師姐的賠禮。
一是因為今早不小心闖進了師姐的院子,二是我才知道,我父親的親傳弟子,竟然也誤會過師姐,還好像說過師姐的壞話呢……”
路雲珠不好意思地低頭,戳戳手指:“我已經提醒過他啦,但還是覺得要跟師姐說說。”
才見了一面,竟然直接到了替她“澄清”的地步?
扶窈心下訝異了一瞬。
但很快便想通。路雲珠身份高貴,天資上等,年紀又小,定然被保護得很好,從未見過那些腌|臜事,能養成如此天真直率的性子倒也不算意外。
她揉了揉路雲珠的腦袋,溫聲說謝謝。
路雲珠聞着容大小姐靠近時候盈袖的清香,臉邊更紅,聲音也不自覺變小了:“師姐關心我,我也要關心師姐。”
道別之前,扶窈随口問起那只狐貍:“團團呢?”
提起傷心事,路雲珠小臉瞬間皺起,又埋怨又嫌棄:“被霜襲師姐的喚天隼抓啦!那只鳥可怕死了,最近還莫名其妙地掉毛、焦躁,誰都不敢惹它。”
再次聽到謝霜襲的那只靈獸,扶窈不由得想起闕渡當時的異樣。
……預感很不妙,可她實在想不清由頭。
白霧能告訴她的信息也不多:
喚天隼,一種稀有的高階靈獸,但性情傲慢,難以馴服,所以早年一直不願意向修士低頭。
但它們渾身上下都是能入藥的寶貝,所以一直遭人觊觎。近些年同族被獵殺太多,情況瀕危,部分喚天隼才勉強同意與修士締結契約。
……所以,闕渡是想用喚天隼煉藥,治好自己的傷嗎?
但他并非藥修,此處也并無爐鼎,怎麽可能憑空煉成。
何況,那半廢的經絡,可不是随便來點什麽天材地寶就能治好的。
原劇情裏,得在護城河中遭伏受難,置死地而後生,才有轉好的契機。
扶窈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理不清思緒。
“容容師姐,怎麽啦?”
她回過神,抿唇輕輕一笑;“沒事,只是遇到了有一點棘手的小問題。”
夜幕沉沉,剛起了一場細雨,水汽遮掩了彎月,天色昏暗無光。
扶窈站定在凋敝的宅邸前,仰頭望着門匾處空空的殘痕——
那裏原本寫的是靖北王府。
千想萬想,沒想到一走進盛樂裏,就直接走到了這十裏長街的盡頭,距離皇城最近的地方。
果然,跟大反派有瓜葛的,都并非簡單人物。
這靖北王是京城內唯一一位異姓王,原本是靖北将軍,手握兵權,身份相當貴重。
然而半月前,因謀逆之罪賜極刑,抄斬九族,名下府邸土地全被收入國庫。
這府邸裏的珍寶也已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半壁殘垣,可以想象出王府主人昔日輝煌。
政鬥失敗,滿門抄斬……看來,這就是闕渡被“仇家”追殺的原因了。
若闕渡身上留着靖北王的血,那這人的政敵,肯定不希望府內有一個漏網之魚還活着,讓将來局勢有翻盤的可能。
但,只是如此嗎?
凡人血脈,怎麽可能生下根骨異禀的修士?
而且,若闕渡是異姓王後代,如今雖是落魄,早些年怎麽會過那麽久苦日子?
……闕渡的來歷上有太多疑雲。
白霧推鍋:“我只知道這麽多,剩下就靠小扶窈你自己了。”
扶窈本來也沒指望它,借着乾坤袋裏那用不完的寶貝,易容後輕易避開封條潛進府內。
她本想先探清府內布局,卻沒想到繞了半圈,竟在廢棄已久的廚竈邊發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婦人。
扶窈不加猶豫,召劍,出鋒,直指那人要害——
“誰在那兒!?”
修士想要套一個凡人的話易如反掌,哪怕扶窈是靠靈器裝出來的,大半夜如此神出鬼沒,也夠把人吓得半死了。
那婦人險些被驚得魂飛魄散,自是半點不敢隐瞞,躬下身子統統老實交代:
她在王府做了十幾年燒火婆子,之前得知了抄家的消息,趁亂拿了些好東西,當時帶不走,便埋在這竈房裏等着以後來取。
這王府鋪張至極,哪怕只是一只茶杯,就夠普通人家幾年的花銷了。是以,就算明知被發現了就是丢命,婦人也硬着頭皮回來了。
待了十幾年啊……
扶窈沉吟片刻,問:“那你可認識個叫闕渡的少年,十六七歲?”
“這名字從未聽過。王爺有諸多子嗣,府內還有許多家生奴,這個年紀的少年太多了……”
“那你們王爺可有私生子什麽的?”
婦人驚訝茫然地瞪大眼睛。
看來就是不清楚了。
扶窈又在乾坤袋裏翻了翻,終于翻出一支能繪出心中所想的狼毫筆。她将憑空變出的畫卷抖了抖,讓闕渡那張俊臉湊近婦人:“這個呢,有印象嗎?”
仍然沒有。
扶窈深吸一口氣,想了想,又在大魔頭那張臉上增添了些灰塵血跡。
“這、這……”婦人終于認出來了,嗫嚅着嘴唇,“這不是那個馬奴嗎!?”
——還是奴隸!?
這回,驚訝的人變成扶窈了。
婦人見她眉眼神情變換,一個哆嗦,連忙把想起來的事情全都說了。
大魔頭的童年,确實只能用“悲慘”來形容。
做馬奴,整日睡在馬廄,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說,還從小被王府的幾個世子和地位比他高的家奴欺淩折磨。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常年身上沒塊好肉,臉上也幾乎沒有幹幹淨淨的時候。
聽得扶窈都忍不住蹙起眉。
“不過這馬奴好像也不是個簡單角色,那廚子的小孫子得罪了他,沒多久就掉進井裏了……诶,我不是說這是他做的,仙人明鑒!”
呵,當然是他做的,還用說。
大魔頭怎麽可能是任人欺辱的軟柿子?
不過,闕渡自幼就有靈根,那為何不試着離開王府,前去拜入雲上宗等大宗門下,反倒非要留下來受氣?
那婦人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知道,不過,她又提到了闕渡的來歷:
“這馬奴是還在襁褓的時候,就被已故王妃帶回來了。
王妃以前待他如義子,大家都說,可能是王妃哪位密友,或是族人去世後留下的孤兒,當然,都只是傳說。
可惜王妃去得早,她一走,這馬奴處境便直接跌入谷底,剛學會走路就被管家支到馬廄了……”
不知來歷的孤兒?
這無疑是佐證了扶窈方才的猜測,闕渡不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家生奴。
今晚可真是收獲頗豐。
見那婦人支支吾吾,再也說不出別的信息,扶窈果斷收劍,冷聲道:“今晚我不曾見過你,你呢?”
那般姝麗眉眼,靜時如水,作冷色時卻吓得人心驚膽顫。
婦人一抖,吓得直接匍匐在地上:“我、我……我當然也未曾見過仙人!”
再擡頭時,原地已經不見半點少女的影子,仿佛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
只餘淡淡馨香,被夜風吹散,證明曾經有人來過這裏。
而扶窈已經靠傳送符回到了卧房中,坐在榻上,仰頭看着窗棱外朦胧的月影。
屏風外隐約有些嘈雜聲音,可都并未傳進來。
留一室清靜,任人浮想聯翩。
一個疑惑解決了,另一個疑惑又自然而然地抛了出來。
弄清楚闕渡跟靖北王府的糾葛之後,大魔頭的真實身份又成了一個未解之謎。
這王府血脈基本上都死幹淨了,不可能再逮住誰問出點什麽。
但——
她問白霧:“你覺得,會有人花那麽大的精力地追殺一個普通的馬奴嗎?”
顯然不會。
若是要血洗王府上下,那燒火的婦人也會喪命才對。闕渡被人盯上,與奴隸的身份無關,肯定與他另一重來歷有些幹系。
所以,闕渡的仇家一定知道些什麽。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些多餘的東西,她不需要保證自己知道,只需要保證闕渡不知道就好。
只要闕渡對自己的過往有想不通與想知道的地方,就至少會在表面上聽從于她,然後掉進她的陷阱裏。
其他的,再說吧。
扶窈對大魔頭的悲慘往事與離奇遭遇一點都不好,她只想早日完成任務,然後歷完這個該死的劫。
思緒收回,吵鬧聲愈來愈明顯。幾簇火光赫然迸至半空,照得夜如白晝。
看樣子是出了大事。
很快,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鬧到她門前。
卧房門被敲響,丫鬟戰戰兢兢地道:“大、大、大小姐,您睡了嗎?出了點事,要您起身一趟……”
另外的人嫌這小丫鬟太過怕她,半天說不到點子上,将人推到一邊後扯起嗓子大喊:“容扶窈,你好大的膽子,公然無視宗規,坑害二師姐不成,便想害了她的靈獸!”
啪!
門被大力推開,扶窈站在門檻後,雙眸定定地望向說話的弟子。
“你說什麽?”
對方被她那不施粉黛又近在咫尺的面龐滞了一滞,接着便仰起頭,冷嗤道:“你帶回來那奴隸都被二師姐抓了現行,現在正押在前廳裏,人贓俱獲,你還裝什麽裝?”
謝霜襲的靈獸,那只喚天隼。
還有深夜偷偷溜出柴房的闕渡。
……這兩個玩意出現在同一件事裏,不需要別人細說,扶窈便已經把來龍去脈想得清清楚楚了。
如今找到她這裏,一方面是因為宗門上下都知道闕渡是她買下的奴隸,另一方面,怕不是大魔頭趁機陰了她一道,要她來給他善後吧?
想起幾個時辰前那個還一直在吐血的少年,容大小姐忍不住不合時宜地感慨了一句:
——大魔頭痊愈的速度,跟他锲而不舍的效率,都真令人嘆服啊。
作者有話說:
大小姐:佩服.jpg
在文案末尾挂了一個我新寫的預收,有興趣的寶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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