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先穿好再說。”◎

本月十五日,大吉,諸事皆宜,雲上宗宗主擇良時進京。

整座京城都彌漫在仙人莅臨的氛圍中,熱鬧非凡,唯獨那向來便紙醉金迷的天水閣異常寂靜。

天水閣位于盛樂裏邊,比鄰王侯将相的府邸,一房千金難求,如今卻全被一人包下,大手筆奢靡得令人咋舌。

偌大浴池以白玉為底,金石作屏,又引入綠竹式樣的水渠,宛如一汪天然溫泉。

扶窈悠悠轉醒時,外邊大雨暫歇,天光微亮,已經接近清晨。

或許是太累了,她竟直接在溫泉裏睡了過去,還一睡就是這麽久。

白霧混在那蒸騰起的霧氣中,若非它出聲,扶窈都沒發現它已化作了實體:“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晚點吧。”扶窈慢吞吞地道,還帶着還未徹底消去的倦怠睡意,“我現在可沒有精力應付他們。”

反正,雲上宗的弟子們,應該不想在迎接宗主的時候,看見她這般身份尴尬的人出現在那兒。

她也懶得分出心神,與那群不必要的人周旋。

如此一拍即合,就算發覺容大小姐夜不歸宿,也沒人會催着她回去的。

比起那些與她無關的熱鬧,扶窈還是更關心月圓之夜的那些變故。

少女閉上眼,任由熱氣吹拂臉龐。

理了理腦子裏纏繞成死結的亂麻,回想着那一樁樁怪事,終于有了些思緒。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出了這個局,才能大約想明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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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而輕地喃喃出聲:“那心頭血,不只是為了保護闕渡,也是為了抑制他體內的靈力,或是其他東西……對嗎?”

所以,當她硬生生剖走其中一滴時,三分之一的禁制解開,那混沌之中,便響起一道如同枷鎖破碎的聲音。

緊接着,三分之一被壓抑的靈力争先恐後地噴湧而出,足以令闕渡逆轉局勢,重新占回上風。

而且,看妖魔們敬畏又垂涎的表情,這靈力,也不像是什麽好東西。

邪性得很。

“……”

白霧沉默。

冗長的寂靜後,它道:“我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但似乎,你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很好,這一回輪到容大小姐沉默了。

心頭血為什麽要抑制靈力,那些靈力又是從何而來,是否跟闕渡的真實身份有關系……

這些問題,都是無解。

更重要的是,連白霧都絲毫不知大魔頭身上的謎團,那她對闕渡的了解,就變得更加少之又少了。

“那下一回,再有像月圓之夜這樣的機會……會是什麽時候?”

“時間不算特別清楚。”

“只知道是他離開護城河的那一年中,在一場‘經年不散’的冬雪中險些遭遇不測,又大難不死地逃過一劫——”

一年內,冬雪中。

還是經年不散,應該不是普普通通的冬天。

這消息雖不如月圓之夜一般具體,但範圍也足夠小了。

況且,扶窈有些好奇,會是什麽樣的幻境,能絆住到時候已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

她可真想見識見識。

“但可能是見識不到了,除了整體走向和節點還在所知的範圍內,其餘的,可能全部都跟我知道的不一樣。”

白霧舉了個最簡單易懂的例子——

原本命運中的“兩年後”,闕渡不只是能反噬妖魔,而且是他直接把護城河底這些玩意全部吞幹淨了。

其以一敵萬的實力,可見一斑。

可是昨夜,闕渡雖同樣能反噬,卻只是吞了河面上那些馬前卒。

他并沒有真正摧毀和吞噬整個陣法,只是借此震懾住了陣眼裏剩餘的大魔,讓它們不敢輕舉妄動,避免了一場酣戰。

所以說,雖然闕渡好像确實打開了禁制,平白增漲了一大截修為。

但或因為時機未到,或因為他無法吸收融合那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靈力。

總之,沒有到那真正能攪出腥風血雨的程度。

由此可見,整個劇情都發生了偏移,細節已經跟白霧能告訴她的截然不同。

雖讓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掌控,但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個好消息。

若闕渡現在已經到能屠雲上宗的地步,那扶窈就是使勁渾身解數,也絕對不可能再威脅到他了。

更別提把他逼入瀕死的境地。

屏風外,腳步聲漸近。

扶窈撐着浴池沿起身,并未着衣,只用蠶紗覆體:“藥膏在進來左手邊第三格。”

那人停在門欄前,頓了一下,并沒有聽從她的吩咐。

她偏過頭,隔着那微透的屏風望過去。

少女纖細輕曼的身影打在屏風上,對方似乎意識到什麽,後退了幾步。

以至于扶窈沒來得及看清來者是誰。

然後,對方便主動交代了答案。

少年啓唇,語調帶着些繃緊的冷峻:“內外戒嚴,我進不去,你的丫鬟也出不來。”

“……”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扶窈下意識裹緊了些。

見她不說話,闕渡停頓片刻,又有意無意地打破了這一瞬略微尴尬的沉默,道:“這裏的管家之前就托我問你,要不要人服侍。”

“算了,我自己上藥。”扶窈擡眸,“你出去吧。”

大小姐絲毫不掩飾自己一把人用完就翻臉的秉性,最後幾個字,不耐煩的情緒溢于言表。

大魔頭當然也懶得跟她計較,聞言,啪的把門合上。

扶窈讓闕渡回去找熟悉的丫鬟來,自然是為了給她蝴蝶骨那被磋磨破皮的傷上塗祛疤膏。

而不讓這裏的人來,則是因為扶窈知道天水閣跟雲上宗聯系匪淺。

昨日之事,扶窈并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包括她身上這異常的傷口也不一樣,都需要遮起來。

所以,見狀,只能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容大小姐勞煩一回,自己給自己上藥了。

半個時辰後,扶窈推開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裏的絲綢扔給闕渡:“那就只剩你給我擦頭發了。”

她手臂酸痛,擡都不想擡起來。

闕渡望着那片絲綢,再看向大小姐垂落至腰、繁多如瀑的青絲。

“……”

“你沒說過我還要做這種事。”

闕渡攥住絲綢,模樣相當冷淡。

扶窈卻已經越過他,坐到了窗邊的榻上,聞言,頭也不回,語調還是懶懶的,似乎一點都沒把他的不悅當做一回事:“那就現在說吧。”

連白霧都詫異,若說之前是她強勢,那如今平等交易,哪有把人呼來喚去的道理?

白霧:“你多少還是……”

“怎麽,在殺人未遂之後,要刷一把他的好感嗎?”扶窈悠哉悠哉,“總歸,就算不差使闕渡,他肯定也想弄死我。”

那還不如趁闕渡忍着的時候,把人物盡其用呢。

容大小姐平生最拿手的,恐怕就是得寸進尺了。

不僅讓大魔頭幫她擦幹頭發,還有閑心對着他的手藝挑三揀四。

“……嘶,輕一點,別把我頭發弄斷了。”

闕渡連應都懶得應,手上的力道卻放輕了些。

從他這個角度,一垂眸,就能看見少女細白柳頸,順着往下是秀骨香肩。跟屏風上被拉長的影子相比,少了幾分過度的纖瘦,更添珠玉般的瑩潤。

她塗的藥膏需要厚敷,黏在布料上難受。因此亵衣并非貼身,而是有意大了一圈,視線落下時,隐約能看見蝴蝶骨起伏的弧度。

——便同她那張臉一樣,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如鬼斧神工。

手指捏皺絲綢,闕渡将其扔在一邊,退了一步,兀自道:“好了。”

扶窈摸了摸半幹的青絲,也沒再使喚他,視線順着窗棱望向外邊,俯視着盛樂裏的十裏長街。

或許是因為天光初亮,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竟有幾分冷清。

闕渡突然問:“我之前做奴隸的時候,是在哪兒?”

聽他語氣,大魔頭恐怕已經有了猜測,只是還需要最後确認一下。

“東街盡頭的靖北王府,已經貼了封條。”

扶窈答。

這一回,她倒是真真沒有任何隐瞞。

扶窈也不怕闕渡要去王府裏看一看詳情。

反正已經物是人非,什麽都沒留下了。去見一面,除了确認她說的是真話以外,并沒有別的作用,有利無弊。

不過,話題說到這,扶窈突然想起來自己命人在盛樂裏外貼的通緝令。

那可是她提前準備給大魔頭的驚喜。

很顯然,後面也派上了大用。

“我之前給你下了能讓易容術失靈的術法,解除的口訣寫在紙條上,夾在我的話本裏,回去你自己拿。”

闕渡隔了片刻,才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這一側盛樂裏戒嚴後不再有人出入,另一側,那條從城門口通往皇宮的參天道上,卻是人滿為患,工匠宮人們都在加緊完善着這沿路四周的布設。

這麽多修士都已經陸續進京,卻沒有一個見過天顏。

更沒有人,竟能獲得如此尊崇的地位,踏參天道進京,讓這凡塵間萬萬人之上的帝王親自接見。

要知道,凡人雖低修士一等,但皇室嫡系的血脈,出于各種原因,可是地位與修仙大能們平起平坐的。而那些大能們,那個不是眼高于頂、目下無塵?

不過,一想到來者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顧見塵,一切都說得通了,也絕不會有人質疑這規格太隆重。

雲上宗的名號,就是在凡塵裏,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百姓們不了解蓬萊三島上修仙界的事情,都以雲上宗代指整個修仙界。

“你應該去當個修士。”

扶窈突然道:“你要是拜入雲上宗,下一回宗主進京時跟在他身邊的,肯定就是你了。”

這一回,是那個一直活在謝霜襲等人口中的大師姐。

而從路雲珠之前的說法可以看出,闕渡的天賦,定然足以與這一位天命之女媲美。

若他能進雲上宗,必然很快就會嶄露頭角,成為當仁不讓的絕世天才。

可惜,都只是如果而已。

她只是随口一說,當然不指望給大魔頭指了這條“明路”之後,大魔頭就會放棄前塵,潛心修煉,把當雲上宗下一任宗主作為己身目标。

果然,闕渡也并沒有把這話聽進去,短暫沉默後,他聲線漠然:“——沒興趣。”

功名利祿瞧不上,得道飛升沒興趣。扶窈也不知道大魔頭這一生到底想做什麽,難不成就是單純地來當一個天煞孤星,讓這個世界哀鴻遍野嗎?

當然,她只是想想,還沒有傻到要去問闕渡。

擦幹頭發,便是穿戴梳妝,又要耗費大把時間。

扶窈視闕渡如無物,慢吞吞地做完這一切,這才轉頭看向他。

少年靠着屏風,閉目養神,又或者是在想事情。

容大小姐走近他,仔細掃過少年這一身夜行衣似的墨黑衣袍,和腰間挂着的令牌。

她緩緩開口,說出的話卻綿裏藏針:“從這裏來回一趟,你好像用了三個多時辰,需要這麽久嗎?”

闕渡睜眼。

對視那一刻,百分之九十的篤定變成了百分之百。

而且,頭一回,大魔頭好像不敢看她一樣,移開了視線。

不等扶窈再追問,闕渡擡手,隔空取過那之前給她擦頭發的絲綢,扔在她身前:“你先穿好再說。”

然後就走了。

……就走了!??

聽見關門的聲響,扶窈才緩過神來,攥住那落在她身前的絲綢,略一思索,喃喃自語:“他竟然回答不上我,甚至還轉移話題,那豈不是——”

白霧突然出聲:“有沒有可能,他不是轉移話題?”

扶窈:“?”

白霧:“?”

白霧提醒道:“你只穿了裏衣……”

“可這不是該遮的都遮了嗎?”

大小姐側身照了下銅鏡,實在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不知凡塵規矩如何,修士之間尚且有雙|修一術,男女大防并不嚴苛,平日打鬥時也不便着繁缛。她着裏衣長裙,不見外人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問題才是。

實在不明白大魔頭到底在想什麽。

扶窈懶得揣測,話鋒一轉:“闕渡腰間那個玄色鑲金邊的令牌,上面還刻了幾個篆文,你知道是什麽嗎?”

“——有點像都督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盛世國土遼闊,自然就分作許多區域,一區域軍事之首,是為都督。

扶窈雖不清楚這凡間的權力分配,但聽白霧一解釋,立即便感覺到,這令牌所代表的絕對是非同小可。

闕渡外出這一趟……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玩意吧?

白霧一個一個檢索着可能性:“……也許是他拿雲上宗的令牌騙來的。”

“修士絕不可能插手政事,這一點誰都明白。”扶窈抿起唇,道,“再看吧。”

直覺告訴大小姐,這件事牽連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權貴,與他們之間的糾葛無關。

不過……

“他竟然沒有把這麽重要的東西藏起來。”

竟然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腰間,展給她看,實在不像闕渡往日警惕到極致的作風。

着實令人詫異。

白霧也不說話了。

直到扶窈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開始塗口脂,才突然聽見它故作深沉的聲音。

“該不會他本來想藏起來的,但一回來就撞見你沐浴,一下子就心神不定,把這件事情忘到九霄雲外吧……”

“閉嘴。”容大小姐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涼涼地道,“你說話越來越不靠譜了。”

作者有話說:

cp粉:是糖!!!

正主一:害怕.jpg

正主二:……沉默.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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