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晉|江首發防盜(三合一) (1)
◎“只有你我?”◎
日子剛過炎夏, 便毫無征兆地寒了起來。
連着數日綿延不絕的雨,幾乎凍住了整座京城。
雨後初霁,總算放晴, 曦光曬過大地,暖融融的。
然而扶窈踏進三皇子府內, 撲面而來的, 仍是那浸透骨子裏的料峭寒意——
整個府邸都挂着孝綢白蟠, 一眼望去,除了缟素烏黑,竟不見別的色彩。
像個巨大的棺冢般,将人蓋在裏面,平白添了幾分陰森。
一眼望去,只有假山流觞, 幾乎不見人影, 冷清得很。
扶窈一下子又想起了配殿裏那副殘骨。
……饒是她面對大魔頭都氣定神閑,想起三皇子殿下那張霁月般的臉,也不由覺得背後一寒。
被仆從領着走到後花園中, 見百花簇放, 才讓人重新感覺到如置人間。
或是察覺到少女的訝異,仆從低低解釋道:“皇後娘娘年前病薨,殿下心誠至孝, 要為娘娘守孝三載……”
所以才把府邸裝成這幅鬼樣子?
扶窈總覺得哪兒裏怪怪的, 但又說不出來,嗯了聲,随口敷衍道:“殿下的孝心确實是天地可鑒。”
假山後, 便是一方小亭。賀斂已坐于亭中, 正在擺弄一副殘棋, 凝眸,似是認真思索。
聽見她的腳步聲,青年才擡起眼,命人将棋局收好,換上茶盞,溫和有禮地道:“容小姐,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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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久了。
明明感覺也沒幾個時日,一轉眼,天氣都轉涼了許多,已經快要入秋。
她寄來三皇子府的玉葫蘆,應該已經兩只手都數不過來了。
“殿下是有什麽要事找我,還是祭禮方便出了變動?”
扶窈并不跟他客套太多,直入主題。
自從摸清這人的底細,又見了那副殘骨,她便果斷把初次見面時那副柔弱無依的樣子抛之腦後了。
反正賀斂肯定也能猜出來她是裝的。
裝得好累,就不裝了吧。
“容小姐不必太擔心,我此番邀你過來,只是得了些祭禮的細節,想提前與你商議。”
算來算去,離祭禮也沒有多久了。
這般浩大的事,神宮自然已經開始着手準備。三皇子參與其中,再遲也該得到消息了。
首先是由一族終年侍奉鳳凰羽的巫祝進行天祭,從初一開始,持續時間不定,要一直祭祀到他們的元神能夠感應到鳳凰羽為止。
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顯靈”。
接着,便是巫祝長達十天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祭品就會在這個時候被送入神宮中央的鸾臺上。
通常來講,活祭的人到這裏肯定會被餓死了。
但也不一定。
因為鸾臺,并非一個高臺。
而是一個像籠子一樣罩下來的東西。裏邊跟外邊完全不相通。
祭典在鸾臺前舉行,東西卻只能從鸾臺後送進去。
當巫祝在前方開始祭禮時,壓根就看不見鸾臺裏面的情況。
這也給了他們渾水摸魚的機會。
将一個活人送進去,再偷梁換柱,把人拉出來,把準備好的那些血放在裏面,誰又知道鸾臺裏頭已經被掉包了呢?
接着,待巫祝與顯靈的鳳凰羽溝通完畢,占蔔擲筊,祭祀的宮殿便極有可能會燃起大火。
鸾臺裏的祭品被燒幹淨。
而林知絮,會在這個時候進去。
驗證她到底是不是天命中注定的聖女,在此一舉。
若是不成功,顧見塵自然會用盡全部手段将此事壓下,不讓雲上宗丢臉。
若成功,便不好說了。
畢竟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誰知道聖女的造化又會如何。
不過,看顧見塵如此自信滿滿,提前将林知絮是鳳凰聖女的事情傳得四海八荒皆知,八|九不離十不會出岔子的。
扶窈倒一點都不關心林知絮的事情。
她聽着這複雜的程序,不由得蹙起眉。
雖然沒說,但她隐隐覺得,進出鸾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三皇子殿下并沒有展開再細談,同她商議完幾個方案之後,便不再提這件事,只道讓她品茶。
扶窈喝了一口,品得出是好茶,但具體的,也實在是嘗不出來。
她同賀斂的交易馬上就要結束,因此,實在沒有耐心,跟這道貌岸然的三皇子再多客套。
翻臉不認人,一向是容大小姐最得心應手的事。
正欲告辭,措辭都已經到了唇邊。
卻突然聽見賀斂似乎不經意地問道:“容小姐見過傅仆射嗎?”
“啊,誰?”
扶窈張唇,茫然地看向他。
她完全不知道這三個字是個什麽東西。
甚至,要不是白霧提醒,她險些将仆射當做是人名。
少女眼中疑惑不似作假,賀斂垂眸,卻也不知道信也沒信。
“是闕渡啊!”白霧恨鐵不成鋼地提醒道。
扶窈想到那身濃靛色的官袍。
哦,原來是闕渡易容之後頂替的身份。
——不過,這怎麽問到她頭上了?
扶窈又抿了口茶,半真半假地道:“不過,我好像有點印象,似乎在巡獵跟太極殿上都見過面,但沒怎麽交談過,他人看着比較嚴肅,怎麽了?”
若是賀斂不知闕渡真實身份,只查到她與傅仆射的那重交集,那的确便只有這兩面之緣。
她還想借此套套話。
指不定什麽時候能用上,逼迫闕渡答應她拿捏着沉光香提出的無理條件。
她可太想看大魔頭失去的那段記憶了。
“沒什麽。”
賀斂卻不肯多說,語調不溫不淡,嘴邊雖仍然噙着笑,但并不真切,“是我昏了頭,朝上遇到些瑣事,怎麽會跟容小姐扯上關系。恕我太冒昧。”
扶窈垂眼,看向茶杯上冰裂的紋路。
聽三皇子殿下的語氣,可不太像只是瑣事的程度啊。
闕渡跟他隔着血海深仇,他又是大魔頭查清失去記憶的攔路虎。
便是容大小姐三令五申要求闕渡不準動賀斂性命,心裏也很清楚——
除了性命,其餘的,當然是能動的都動了。
以至于賀斂最近的确抽不開身,這麽重要的祭禮事宜,一直到現在才有空找她。
不過,賀斂會突然在她面前提起闕渡易容後的身份——
應該也不只是“昏了頭”這麽簡單吧?
賀斂百分之百在雲上宗裏安插了人手與眼線。
也許,已經順藤摸瓜查到她的院落之中了。
扶窈可沒有忘記,闕渡雖然用障眼法給自己臉上添了傷,但跟喚天隼打起來的時候,可是用真面目見過人的。
終于發覺自己已經被迫卷入這麽一場深仇大恨中,容大小姐由衷地道:“……闕渡的确是天煞孤星啊。”
立志于跟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帶來災難。
這不,她的災難就是一個接一個的來了。
白霧連忙給她順毛:“息怒,息怒。”
扶窈對上賀斂那雙正望着她的眸子,一笑,話鋒不自覺地轉開:“茶是好茶,我之前從未喝過,可惜不太會品,也品不出什麽滋味。”
她只是随口說說,緩解下這微妙的氣氛。
不料賀斂竟順着說下去:“這是彬州每年年底獻上來的特産,我這裏只餘下一壺。若容小姐喜歡,年底時我挑些送到你府上。”
年底?
扶窈一口拒絕:“不必了。”
她見賀斂怔然了一下,生怕他誤會,又立即補充道:“此事了結之後,最遲到十月,我便要前往瀛洲,實在無法待到年底。”
扶窈還惦記着瀛洲極北那終年不散的雪,跟雪中闕渡的生死劫。
解決了祭品的事,沒了性命後顧之憂,什麽事情都得排在她取闕渡心頭血後邊。
“蓬萊邊那個瀛洲?”
“對。”
雖然大家都習慣性把修士所居之地叫做蓬萊,但實際上,蓬萊三島包括了蓬萊,方丈,瀛洲。
其中蓬萊最大,所受天地靈氣最濃厚,修士也最多。
瀛洲在蓬萊島之北,十分偏僻,同雲上宗相隔萬裏。
除開那些宗門位于瀛洲的藥修,通常不會有人跋山涉水去那種地方。
何況,扶窈還是個凡人。
按理說,她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十月,亥月,據說入了冬,瀛洲的天氣會冷上許多。”賀斂道。
他一個凡人,竟然對修士地界的情況信手拈來。
扶窈道:“是嗎?那倒可以順便去看看雪了,蓬萊四季如春,我還沒怎麽見過大雪。”
哪兒沒有大雪?
這顯然只是個搪塞的借口
賀斂也不再追問,颔首,語調裏隐約有些遺憾:“原是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扶窈總覺得他的臉色陰沉了一下。
……也許是這漫天的白蟠太晃眼,以至于她看錯了?
不然,依照賀斂的性子,絕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更不會因此不悅才是。
她正思索着,突然聽見賀斂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擡起頭時,青年已然露出平日裏那終年不變的淺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許到時候還需要容小姐親自配合。”
這麽重要的關竅,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才提起。
扶窈點頭:“好。”
…………
踏進府邸,被白霧一提醒,扶窈才恍然發現,正好又是每旬末講法的日子。
按理說,這個時候人都在角鬥之境裏,整座府邸會安靜得跟死寂的一樣。
然而今日卻異常地熱鬧。
走近一看——
原來是都在看她的熱鬧。
一個二個的,都聚在她的院子外邊。雜音高低起伏,刺耳得很,一時間都聽不出清楚在說些什麽。
丫鬟在那兒左右不是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見到容大小姐的身影,才像是見了主心骨一樣,一窩蜂地跑了過來。
“大小姐,他們說是宗主下令,要将您遷到最旁邊的小院子裏去,人還直接想闖進去搬東西!”
“要不是您那個……奴隸,在那裏攔着,我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是好!”
扶窈順着望去,正好與闕渡視線交彙。
少年倚在門邊,雙手抱胸,冷着一張臉,又一身黑,活脫脫跟個門神一樣。
結合之前他手刃了喚天隼的“事跡”,這群人沒誰想當那個出頭鳥,你推我讓的,雖然叫得大聲,卻沒有一個人真上前。
還多虧了闕渡在這鎮着,不然,她的東西都要被人不經允許地丢出去了。
看來大魔頭偶爾還是有點用處的。
扶窈轉頭,再看向那群試圖闖入她院落的人時,冷嗤一聲:“說是宗主下令,宗主的手函呢,信物呢?什麽都沒有,在這裏拿什麽雞毛當令箭?”
這群天之驕子們,長這麽大,恐怕都沒有當面被一個凡人罵過。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裏沒數嗎?”為首的人諷刺道。
另一個也奚落起來:“你已經并非宗主義女,更不是我雲上宗的一份子,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叫嚣!?”
“就憑你們說半天,都拿不出宗主的手函。”
扶窈懶得跟他們費口舌,提起裙擺,頭也不回地走進院落中。
她拉了闕渡的衣袖一把,少年會意,退了一步,啪的關上門。
直接将這一幫烏泱泱的人隔絕在門外。
不等這群人又鬧起來,裏頭,大小姐無所謂的聲音響起:“沒有手函,我就不信是真的,你們這麽有本事,又這麽多人,那就硬闖吧。”
闖什麽闖啊!
要是能闖的話,還至于墨跡到現在嗎!?
都是修士,又都在角鬥之境見過那一場鏖戰,這群人不可能看不出闕渡修為高深,遠在他們之上。
當然誰都不敢先動手,若是落了下乘,那不是在同門面前丢臉?
其次,顧見塵也沒直接說要這麽給扶窈難堪,只是随口一提,供下邊的人發揮。
若真打起來,鬧大了,實在是不好收場,不好解釋。
這場悶虧,還得輪到他們吃。
方才出言諷刺的男修立即義憤填膺地叫嚷起來:“真當自己還有靠山啊,裝什麽裝!”
“就是,我真的看她不爽很久了,還當自己是哪門子大小姐嗎?一個凡人,也想賴在我們雲上宗的地盤不走,真是不知廉恥!”
還沒輪到更多人附和。
面前的門又拉開了一條縫。
只見方才那門神般的少年面無表情,将一疊紙扔了出來。
啪。
巨響之後,門再次合上。
不等這些人弄清楚發生了什麽,又聽見裏頭一個丫鬟顫巍巍地道:“大、大小姐讓我轉告……說這些髒東西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實在晦氣,物歸原主之後,還麻煩全部拿去燒了。”
衆人這才定睛,看向那散落一地的紙箋。
好家夥!
全都是寫給容扶窈的情契,想要跟她結為道侶。
最上面那兩張寫着的名字頗為熟悉,這不……
正是方才出聲讨伐容扶窈的那兩人。
一瞬間,投來的眼神全部都變了。
其中一個反應最快,擡手就将滿地信箋燒落成灰,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大聲斥責道:“這都是些什麽不三不四的,鬼知道是哪兒來的東西?”
然而這一回,卻不見任何人附和。
相反,那群過目不忘的修士們低語起來,彼此交流着自己看到的,方才那些情箋上寫着的名字。
有人見自己被提到,又立刻色荏內厲地反駁。
場面亂成一團,一群人你争我吵的,幾乎都忘記自己這一行是來讓容扶窈滾蛋。
林知絮站在遠處看完這一出鬧劇,蹙起眉,朝身邊人淡淡道:“容扶窈這人,不見棺材不落淚,早日把‘棺材’給擺上來吧。”
至于這群裝模作樣、自視甚高的天之驕子,看着是嫌棄容扶窈至極,實際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想趁人落魄好與人結契……
真是一群精蟲上腦,沒用到極點的蠢男人。
…………
清完那些不知道從哪兒塞進她廂房的情契,扶窈又要着手準備清點自己的東西。
事實上,雲上宗這群人都想當然地錯怪她了。
扶窈對這處院落沒有一點半點留戀。
她巴不得連夜趕出去。
要是來個人好言好語同她交代,扶窈說不定還願意陪着這群人演一出“昔日花瓶大小姐落魄遷入小院”的好戲。
但這群人選擇先斬後奏。
而大小姐,一向都很讨厭有人随便動她的東西。
那便是現在這幅場景了。
不過,扶窈一直等的,都是直接收拾包袱滾出雲上宗的命令。
之前一直傳的流言蜚語也都是說,顧見塵要将她逐出宗門。
她翹首以盼着,沒想到等來的,竟然只是這麽個不痛不癢的處理。
白霧:“可能是為了林知絮鋪路,不想要在确認聖女出世前,宗裏鬧出岔子,所以他決定再忍忍你。”
“但是我忍不下去了。”
大小姐眯起眸子。
一直住在這雲上宗的眼皮子底下,進出都會被人盯着。
若是到了祭典前後,顧見塵派人把她關起來,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功虧一篑。
如果能住在無法及時察覺到她行蹤的地方,偷偷來去幾趟還不成問題。
所以,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
讓顧見塵忍不了她這種玩意還能待在府裏。
扶窈垂眸,很快便有了主意。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顆金珠,和一袋足夠普通人家用一輩子的金錠,随手遞給離自己最近的丫鬟。
俯身低語幾句之後,便道:“替我把這句話傳到三皇子府,然後便自己去過日子吧。”
那丫鬟掂了掂金子的分量,眼珠子都快要落了出來,連忙跪下,哐哐給扶窈磕着響頭。
“謝謝大小姐,謝謝大小姐,能伺候大小姐是奴婢的福分!”
扶窈:“行啦,快點去吧。”
還有幾個丫鬟留在院子裏,容大小姐便将她們都叫過來,一人給了一袋金錠。
接着,在徹底遣散她們之前,又指使她們開始清點起這廂房裏值錢的玩意。
——當然是要統統放進乾坤袋裏帶走。
雖然容大小姐富得流油,但雲上宗的錢嘛,不要白不要。
出去之後,她肯定是要住天水閣那種一夜千金的好地方的,往日的小金庫也不知道能經得起這般揮霍多久。
白霧:“可是,天水閣不是也跟雲上宗……”
“但那裏的人不是修士,我若有事出去,使個障眼法。他們便不會發現了。”
就是發現,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這一點點風險,跟天水閣的奢靡舒适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丫鬟們挨着清點到一半,扶窈正監工着,身後突然一陣涼意飕飕襲來。
轉頭,是闕渡步履匆匆走了進來。
他站定在門欄邊,視線掃過,語氣帶着明顯的不自然,徑自道:“側室動過了?”
扶窈:“還沒。”
那裏一看就沒有什麽值錢的玩意,當然是放在最後順便看一眼。
少年抿唇,繃住的面龐略微松了一些,卻仍是不自然,語調都顯得有些怪怪的:“我有東西要拿。”
說着,便跟她擦肩而過,直接走了進去。
“……随便你。”
不是,這廂房裏什麽天材地寶沒有,她又是什麽好東西沒見過?
闕渡這話說的,好像怕她偷了他的東西一樣。
神經。
就算真的是好東西,她見得多了,也不稀罕那三瓜兩棗的。
進去之後,半晌不見闕渡出來。
扶窈喚了兩聲,無人應,試探性地撥開珠簾,探進去一個腦袋,左望右望——
才發現人已經走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這麽寶貝,拿了都不肯給她看一眼啊。
扶窈哼了聲,又抵不住好奇心,仔細端詳起這個她之前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地方。
側室說好聽點叫素淨,說難聽點叫簡陋。
雖然跟她這裏三層外三層的廂房,只有一個簾子一個屏風相隔,卻仿佛有雲泥之別。
她住的地方是宮殿仙境,那這裏就布置得像個敗落的柴房。
為數不多的東西倒是井然有序地放着,實在看不出他拿走了什麽。
唯獨地上的被褥,明顯有些淩亂,像是被翻動過。
但細看,除了少了一床鋪着的衾被之外,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闕渡就算是窮瘋了,也不可能連被單都拿吧?
這個奇怪的念頭一出來,大小姐差點都被自己給逗笑了。
笑完之後,她就懶得再看這側室到底少了什麽。
肯定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不然,她一定會有印象的。
夜幕漸漸降臨。
容大小姐留在這廂房的寶貝實在是太多,哪怕專門挑最值錢的那些數,,幾個人一件一件地數到了夜深,也仍然沒有數完。
不知為何,天氣異常的悶,屋裏堆得亂七八糟,堵住了窗戶,更是悶得不得了。
扶窈在一旁監工了一兩個時辰,實在待不下去,便踱步到外邊透透氣。
老天爺似乎是專門跟她作對,她剛出來沒多久,嘩啦一聲,大雨便傾注而下。
雨珠砸在地上,飛濺起來,一轉眼,扶窈的裙擺已經完全濕透。
所幸她及時退到了屋檐下,才不至于渾身都被雨淋得太狼狽。
扶窈點了幾個火苗,扔在地上,烤幹了裙擺,便順勢找了個藤椅坐下,并不急着進屋。
裏面又悶又亂,暫時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然而,容大小姐只是單純地想放空一會兒,卻似乎有人會錯了意——
“你哭了?”
扶窈一擡頭,但入眼便是黑漆漆的,實在看不見闕渡在哪兒。
她沒好氣地道:“是你瞎了吧。”
雖然所有人都會覺得,容大小姐現在肯定哭得血淚都要出來了。
但事實上,任務一件件完成,勝利的曙光一點點接近,扶窈高興都還來不及。
只不過,就算她把實話說出來,別人也只會覺得她在故作堅強。
她也懶得費口舌。
但見到闕渡,扶窈突然想起來另一件事:“我的令牌呢?”
話音剛落,遠處便立即抛來一道白光。
接着,那令牌便穩穩地落在了扶窈手裏。
借着這點光,扶窈總算看清了闕渡在哪。
——他正坐在院落裏那棵樹上。
這漫天的雨沒有一滴能落在他身上,他便就如此随意地倚着,看上去倒有點潇灑。
……難不成是看她如此落魄,這人心情便好起來了?
扶窈抿唇,緩緩道:“我準備離宗,這東西應該得被銷毀。”
少了一個能掣肘闕渡的東西,不急,她馬上又熟練地扯出另外一個。
“過幾日,我得找法子了解一下瀛洲的藥修。”
她之前就提過,瀛洲藥修最通人蠱,說不定能知道那日他修為暴漲,是否與人蠱有關。
現在又多了一個籌碼——
那些藥修這麽精通的話,說不定還知道怎麽壓住這玩意的副作用。
雙管齊下,闕渡不可能不跟着她去瀛洲的。
等到了地方,自己倒黴遇到生死劫……
哎呀,命不好,那就不怪她了,都是沒辦法的啦。
扶窈努力壓下自己那忍不住揚起的唇角,不露出太多喜色,免得被闕渡發現不對勁。
闕渡“嗯”了一聲,也沒有下文。
不過,他這麽聰明,肯定能明白她方才那番話的含義。
就在扶窈以為他走了的時候,黑影一閃,原本刻意跟她保持距離的大魔頭,又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闕渡那神情,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語調有些莫名:“只有你我?”
“啊?”
“——去瀛洲的話。”闕渡抿起唇,補充道。
“當然。”扶窈擰起眉,警惕地看着他,“你不會還想帶人吧?”
她是絕對不會同意闕渡拉幫手的。
對付一個都夠嗆了,再來幾個,這不得累死她啊。
“沒有。”
闕渡否認得很快。
他垂眸,摩挲着手裏那一顆小小的金珠。
冗長的寂靜無聲之後,闕渡才道:“我們約定的三個月,很快也要到了。”
三月之內,不能動賀斂的性命。
祭禮将近,時限也要過去了。
少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無下文。
然而扶窈低下頭,便從那地上的水窪裏,看見了倒映在其中的,他的面龐——
比這傾注的暴雨還要森冷上幾分。
扶窈托人去找賀斂,自然是要請三皇子殿下打點一番,看能否讓她混進一個顧見塵在的大場合。
她要在顧見塵面前刷刷臉,再故意擺出一副準備搞事的架子。
讓顧見塵意識到,冷處理是不行的,必須得把她這個借着雲上宗名義招搖過市的人逐出宗門。
否則,她一定會“借着雲上宗的名義出去敗壞整個宗門的名聲”。
但,這場合似乎是有點太大了——
竟然是皇宮專門為林知絮接風洗塵的晚宴。
白霧:“你悠着點,萬一鬧得太大,顧見塵要把你殺人滅口了呢……”
“不會的。”
就算賀斂找到了代替她的祭品,再怎麽說,她也是這天底下唯二能活祭給神女的人。
依照顧見塵的性子,肯定會留她一命,也是在給自己留一手。
“但這一會的主角是林知絮,若是她……”
“若是她能因為這件事記恨上我,在顧見塵面前煽風點火,讓顧見塵下定決心,也是再好不過。”
扶窈有些遺憾地嘆氣:“可惜林知絮雖然看不上我,但我們雲泥之別,她應該也沒興趣為我助這個攻。”
說着,辇轎已經停在了宮殿側門前。
一下轎,便有宦官遞來解渴的荔枝蜜。
扶窈接過,一飲而盡,餘光卻瞥見了熟人。
冤家路窄。
林知絮同樣也瞥見了她,抿起嘴唇,便不再跟身邊的跟班談笑。
待扶窈将瓷杯放回玉盤上,那宦官又端着玉盤送到林知絮面前時。
林知絮掃過那半邊未被享用過的,和另半邊已然見底的瓷杯。
并未拒絕,只是淡淡吩咐道:“先擦幹淨吧。”
她身後兩個跟班會意,連忙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了起來:
“便是沒親手碰到,光是挨了邊,也覺得髒啊。”
“就是,得擦得幹幹淨淨,把那股嚣張跋扈、腦袋空空的味道去掉了才……容扶窈,你瘋了吧!”
話音未落,便是幾聲驚叫。
扶窈直接拿起兩杯荔枝蜜,随手潑到兩人身上。
對上那兩張驚怒交加的面龐,大小姐彎起眼,語調輕輕柔柔。
“什麽味道,只有師姐們聞得到啊,怕不是自己身上散出來的。用荔枝味兒蓋一蓋吧,免得丢臉丢到宴上去了。”
反正來這兒就是鬧大陣仗,宣布自己要搞事的,那當然是越跋扈越好。
那兩人一聽,直接起了火氣。
蓋一蓋?
這可是實打實地朝他們潑過來的!
就算一轉眼就能用術訣清理幹淨,可剛才容扶窈那動作,跟道士驅鬼時潑狗血沒什麽兩樣。
——簡直無禮!
眼見他們要在這兒跟容扶窈吵起來,林知絮擡了擡手。
雖沒有太多表情,警告之意卻已經外露。
那兩人只好将氣壓下,甩頭,假裝不去看扶窈。
仿佛是為了替她們掰回一局,氣氛剛凝滞下來沒多久,一道小女孩兒的聲音自不遠處悠悠地傳來:“娘,那個姐姐便是你說過的聖女尊上嗎?”
那女孩兒旁邊年輕的婦人滿頭珠翠,一看便是哪個世家的夫人。
能來赴此宴,自然也是身份斐然。
婦人彎下腰,溫言細語地道:“還沒定下來,可不能随便說這些。”
“……不過,這位林修士确實是超凡脫俗,以後可是話本裏才有的那般大人物,如今能見一次,是咱們囡囡走運了。”
林知絮聞言,卻并未像往常那樣當做耳旁風,而是偏過頭,看向那一對母女。
她這一明顯的動作,自然落到了扶窈眼中。
扶窈心下泛起淺淺的詫異。
比這還要多的誇獎,林知絮聽過數不勝數,本不會放在心上才對。
……難道是為了專門給她難堪嗎?
“對,”白霧說,“她以前就經常刁難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你們一直積怨很深。”
這一段記憶,扶窈并沒有繼承。
聽白霧說起時,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她還以為,林知絮對她的态度就像對待一粒沙子一樣。
覺得髒,看不慣,但是心氣太高,又懶得出手。
萬萬沒想到……她們倆竟然還有這麽深的過節。
從方才那兩個跟班故意挑事便能看出,林知絮要落她的面子,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扶窈若有所思。
而另一邊,見林知絮這眼神,那婦人眼睛一亮,立即扯了扯女兒的袖子,示意女兒上前。
小女孩的眼睛也跟着唰唰亮起,瞬間跑了過來。
林知絮又回過頭,正欲低聲吩咐身邊人。
然後,便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女孩——
停在了扶窈面前。
四下安靜。
連風聲都仿佛停了。
小女孩卻根本沒有察覺不對,低下頭,用那顆圓圓的腦袋對着容大小姐,聲音脆脆的:“姐姐,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頭發嗎?”
扶窈怔了一下。
“夫子說,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娘說囡囡走運了,那囡囡便鬥膽再求一次好運,不要長生,要健康長大就好啦。”
小女孩又仰起腦袋,滿臉崇拜地看着她。
顯然是把她當做那個遠近聞名的“聖女尊上”了。
不等扶窈回應,那婦人連忙追過來,攥住女兒的手,神情難掩慌張尴尬:“囡囡,你真是糊塗了……林修士她、她,哎呀,你怕不是沙子進了眼睛,看錯了!”
她狠狠揪着女孩兒手臂軟肉,低低道:“小瞎子,跟娘去給林修士道歉!”
那小女孩這才意識到不對,疑惑地睜大眼,縮回婦人懷裏。
又被母親拎到了林知絮面前。
不等她們說話,林知絮已經搶先了一步,淡淡道:“無妨,那位亦是我同門。”
無妨?
便是長了眼睛,都不會信這句托詞。
君不見,大師姐的臉色,比這霧沉沉的天還難看。
然而小女孩兒哪兒聽得懂這麽多彎彎道道,眼睛裏的光又亮了起來,掙脫掉婦人,重新跑到扶窈面前。
她好喜歡這個拂香盈袖的仙人姐姐啊!
跟夫子說的一樣,那些蓬萊的仙人步步生花,隔得很遠很遠,都能聞見那股獨特的味道。
扶窈也順着摸了一下她圓鼓鼓的垂髫,同她小聲說了幾句話,才擡起頭,看向林知絮。
她微微一笑:“大師姐終日聽那麽多誇贊,如今我只得了一句,還是比不上呢。”
當然大錯特錯。
方才白霧已經跟她說過了——
林知絮聽了那麽多誇贊,最在乎的,還是那些當着容扶窈的面誇自己的。
林知絮臉色不變,等那婦人牽着小女孩離開,才扭頭看向她。
那語調裏甚至不乏一些惱羞成怒的成分,全然與林知絮往日的模樣不符:“容扶窈,你以為你還能嘚瑟幾日?”
“可只要我嘚瑟一時,大師姐便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一時。”
若說扶窈剛說出這句話時,還不太确定,見林知絮臉色驟變,便立即知道,她說對了。
拉仇恨不趁此刻,還等何時?
容大小姐往人心上戳的功力一向深厚,語氣放緩,輕輕道:“這麽多年,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麽。”
留下這句話,大小姐與她擦肩而過,揚長而去。
獨留林知絮站在原地。
一動不動,手指緊緊攥着。
跟班怯怯地道:“大師姐——”
“閉嘴。”
林知絮深吸一口氣,運轉起清心咒,腦袋裏卻仍然揮之不去剛剛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