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晉|江首發防盜 (1)
◎闕渡就是要逼她服軟。◎
策典進行到一半, 流落民間的小皇子闖入,揭露三皇子殿下冒充皇室嫡系,自己才是真正的儲君血脈。三皇子惱羞成怒, 命身邊修士驅逐其離開神宮,反而造成內亂, 場面一度失控。多虧神宮內巫祝一族幫忙鎮壓, 才得以平息。
不過, 這場風波的影響遠比衆人想象中要大。天塔外的皇親國戚慘遭波及,死傷超過二十餘人。
老皇帝也受了傷。他本就近耄耋,再昏死過去,至今都沒有醒過來,也不知是何等情況。坊間都說,恐怕不久的将來, 儲君便要當新帝了。
聖女中止策典, 封鎖天塔,要求延遲再議,随後便不再露面。明顯是拒絕參與進這場複雜的皇室紛争。
鬧出這件大事的兩位皇子, 則統統都下落不明。
——當然, 這都只是外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法。
事發突然,神宮跟皇室只能想辦法編出一個最模棱兩可、無傷大雅,又有回旋餘地的版本, 先堵住這天下的悠悠衆口。
扶窈對此是一個字都不知道。
她的記憶, 還停留在天塔上。
當時氣氛如箭在弦,一觸即發,她已經不管不顧破罐子破摔了, 最後一個想法就是, 幹脆別再跟這瘋子周旋, 直接動手看能不能弄死他算了。
就算死不了,叫闕渡知道她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也好過在這裏一個人被逼得束手無措,無路可逃。
于是,扶窈忍着半顆鸾丹被毀的痛意調動靈力,炸開高塔外壁,拉着闕渡從十重天塔的最頂層一起摔了下去。
闕渡也的确是瘋了,被她強行拉着摔到山脊上之後,又撐着那一口氣,拽着她直接滾下了山。
頗有一種要死一起死的狠厲。
她還記得那雙猩紅帶血的眼睛。
再然後,就失去意識,昏迷到現在。
有鸾丹在,她的确不死不傷,饒是從如此高空墜落,也不會受皮肉之苦。
但闕渡捏碎那半顆鸾丹,是從內傷害到她的氣血經絡。
就算不會造成性命之憂,也依舊會讓她元氣大傷,內裏虧空。
那半顆破碎的鸾丹,才是讓扶窈到後面昏死過去的元兇。
便是清醒過來,扶窈還有些頭昏腦漲地發暈。
叫來侍女詢問,才知道她昏迷了兩日一夜。
天塔被破,聖女與尚未冊封的新儲君一起從頂層供奉鳳凰羽的地方摔下來,跌進了飼養祭品牲畜的山裏,這可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大事故。
消息被封得死死的,一點都沒有傳到外邊去。
期間,老巫祝頻繁來過十幾次,為她療傷。又另開祭壇,替她祈福。
若沒有那一通補救,扶窈恐怕還得昏迷得更久一點。
——都怪天殺的闕渡。
扶窈又狠狠罵了大魔頭一遍,才緩過來,看向那床邊連夜守着的侍女。
出聲時,嗓音都比平日虛弱了幾分:“那個人呢?”
她雖沒指名道姓,可侍女一下子便領悟是何意,躊躇片刻,才道:“安置在第叁殿中,目前還沒醒。”
“……當時情況混亂,我們實在不知道那意外有多少與他有多少幹系,何況,他還是下一任儲君。綜合考量下,實在不敢擅自處理,只好先将人安頓照料,等您醒了再親自定奪。”
扶窈颔首,又問:“情況嚴重嗎,是不是已經垂危瀕死了?”
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只要侍女點了個頭,她一定爬起來趕到闕渡床邊,捅他一刀。
然而侍女卻猶豫道:“巫醫去看過,說那位皇子的內裏是‘行屍走肉’,本該死了,可偏偏又活得好好的。”
也就是沒有瀕死。
……真頑強啊。
侍女:“而且,他昨日亥時醒了一次,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問了您在哪……”
“這種細枝末節就不用跟我說了。”扶窈蹙起眉。
見扶窈有些不悅,侍女便乖乖噓了聲。
饒是還有些事情沒交代,她察言觀色,也不敢再說。
而且,那些“瑣碎”的事,似乎也沒有交代的必要——
當時她們瞧見扶窈跟闕渡一起墜下的景象,吓得差點昏迷過去。
所幸摔下來時是闕渡在下面,雖然他背後被叢生荊棘紮得淋漓,但也因此陰差陽錯護住了聖女,使她衣冠尚且完整,也沒有再受別的傷。
不過,她們想講兩人分開時,那男人也是膽大包天,便是昏過去了,手還死死抓着扶窈的手臂不放,根本扯不開。
她們怕聖女臂上有傷,牽扯太過會牽動傷口,只好将闕渡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小心翼翼,費了好大的力氣。
或許還将闕渡的手指掰斷了。畢竟他的力道實在是太大,不使蠻力肯定不行。
不過,那麽冒犯的事情,也就沒必要告訴聖女了,聖女現在沒心情聽。
扶窈一聽闕渡情況還好,只是暫時還昏迷着,連問都懶得再問一句,話題直轉:“三皇子呢?”
“沒有您應允,神宮不好插手皇室之間的這種事。所以……那人帶來的人馬将三皇子押到了大理寺的私牢裏,我們沒有阻攔。”
侍女說完,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聖女是要将人召回來嗎,但聽說三皇子只剩一口氣吊着,暫時沒辦法觐見您。”
“是嗎?”扶窈眯起眸子,“那我去見他也行。”
侍女看着她這一副虛弱乏力的病恹模樣,又見她要起身,大驚失色:“聖女,您現在還是先好好休養吧。巫醫方才才來看過您,說您在未完全融合的情況下鸾丹受損,越是調用靈力,越容易牽扯傷口,更有可能久病不愈——”
“備車馬。”
時間緊迫。
她必須得趕在闕渡醒來之前,再弄清楚幾件事。
大理寺的私牢在地下,永遠暗無天日,陰冷潮濕,帶着揮之不去的黏膩腥味。
扶窈還記得,這大理寺原本應該是賀斂的勢力。
闕渡将他安放在這裏,肯定是故意的。
——是明晃晃在告訴賀斂,就算把他安置回了三皇子黨的勢力範圍之內,也依舊改變不了他如今的命運。
大魔頭睚眦必報的性子比她還厲害。
等被獄吏帶着走進去,親眼瞧見賀斂現在的模樣,扶窈才知道,侍女那句“只剩一口氣吊着”,完全不誇張。
或許是因為料定了他連移動都難,那些人竟然沒有用鎖鏈鎖住賀斂,就這麽叫他待在角落的那間牢房裏。
賀斂靠着牆角,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身下血跡斑斑,手臂垂落的弧度一看就不自然,約莫已經骨折了,還沒接回去。
那身華服尚未換下,衣袂邊緣的鎏金卻已破碎,裳上更是布滿鮮血泥濘。
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昔日清冷出塵,如今卻被人摘下,踐踏地底,狼藉不堪。
扶窈貴為聖女,無論是誰都不敢攔,見她要走進牢房,那獄吏面露猶豫之色,也只是怕她被血腥氣沖撞而已。
“門打開,”少女并不改變主意,望見這般景象,也沒有被吓得花容失色,反倒冷靜得很,“你們下去吧。”
走進這逼仄的牢房裏,略靠近賀斂一些,扶窈才聽見他呼吸聲輕微的異樣。
這人醒了。
只是閉着眼在裝睡。
又因為他這幅樣子,乍一看不像是能保持清醒的,所以那些獄吏來來往往,竟然一個都沒有察覺到。
扶窈在心底啧了聲,卻不想陪他演戲,浪費自己的時間。
等獄吏一走,便上前,十分不留情面地踩在他的小腿骨上——
咔擦。
骨頭摩擦作響的聲音,在安靜得只能聽見滴水滴血的私牢中,清晰可聞。
不過,扶窈感覺到一點異樣。那小腿的骨節有些別扭,像是斷骨尚且還沒有接上一般。
也不知道這人身上的骨架還有多少完好的部分。
就算意識到這一點,容大小姐的心裏也仍然沒有一絲一厘的同情。
相反,她啓唇,聲音柔和,繡花鞋碾過腿骨的力道卻又重了幾分:
“賀斂,你打算裝死到什麽時候?”
話音剛落,青年腦袋微偏,輕輕“嘶”了一聲。
随後便是含糊不清的嗓音,雖是沙啞到極點,卻跟往常一般,雲淡風輕,格外平靜。
“右邊小腿沒有知覺,你要是想解氣,可以踩左邊。”
扶窈:“……”
她順手将那牢房上取下來的鐵鎖,抛到他左邊小腿上。
重重砸下。
這一回,三皇子殿下倒吸冷氣的聲音明顯就要真切很多了。
好,他确實沒騙她。
緩了緩那劇烈的痛意,賀斂又将腦袋偏過來,淩亂濕發下的瞳仁望向她。
像是花了些時間打量她這副模樣,才給出一個總結:“聖女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這句話應該形容你才對。”
扶窈皮笑肉不笑。
她沒想到賀斂竟然平靜得不行,已經到了這個境地,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高高在上的做派,直讓人看不順眼。
他養優處尊二十年,恐怕還是頭一回下獄,而且是被闕渡送進來的,滿身的傷也離死只差一步之遙。
可他看上去,毫無所謂,對現在這一切都适應得格外自如。
奇怪又奇葩。
賀斂又閉上眼,或許是乏了,又或許是力竭,緩了緩才重新睜開。
他聲線緩慢,能聽出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反正,皇弟還吊着我一口氣,不會讓我死了。”
“我還以為三皇子殿下這麽高潔傲岸的人,會不堪受辱直接自殺,沒想到也想要忍辱負重地茍活。”
扶窈諷刺了他兩句,氣消了,也不再争這種無所謂的口舌之利。
她蹲下身,攥起他的頭發,逼迫他的臉往這邊偏。
一是為了離他近點,這人說話氣若游絲,感覺随時都要死了。
二是因為,她現在元氣尚未恢複,呆在這裏也有些不适,實在不想久站着。
不過,扶窈并未露出受傷的端倪。
她正了臉色,言歸正傳:“闕渡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你不是說過,他的骨血為鳳凰羽所排斥嗎?”
“嗯,但我也說過別的——”
青年的語調如靜水流深,捉摸不透情緒。
“皮肉帶的東西,是很難抹去,又不是不能抹去。”
他點到為止。
扶窈突然有了絲猜測。
随着那念頭升起,心底都不由自主湧上一縷縷寒意,連同手腳都跟着冰涼起來。
但她還是下意識自欺欺人:“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明明懂的,只是你不敢相信罷了。”
賀斂半垂着眼,沒有看她,卻仿佛已經看透了她這一刻的心緒。
随後,才繼續道:“他用所有修為做了一個有來無回的陣法,将我們兩個置于陣法當中。”
他說着說着,視線突然回到了她的臉上。
“然後,他選擇了自毀經絡。”
“換血。”
“剝骨。”
“抽髓。”
說着,或許是想到當時闕渡痛不欲生的情景,三皇子殿下不禁笑了起來:“我徹底暈了過去,一點反應都沒有,最痛苦的時候都在昏迷中熬過。”
“可闕渡當時清醒得很,可能比任何時候——
都要清醒些。”
扶窈緊緊咬住唇,貝齒幾乎要将唇瓣反複碾磨出血。
手都跟着微微發抖,連帶着心跳也一并紊亂起來。
太荒謬,太離奇了。
以至于她出于一種本能的自我防禦,甚至下意識甚至拒絕仔細去聽清賀斂說的每一個字,不願意去被迫想象出那天塔外的畫面。
可那些畫面,卻不受控制地湧進她的腦海裏。
耗盡一身修為,親手撕扯自己的經絡,剝段自己的骨頭,抽掉自己的精髓,最後流幹那一身的血,徹徹底底取代另一個人,只剩下三魂六魄和一副皮囊還算完整——
她不知道,那人是怎麽在做完這些事情,一步一步走上天塔,走到她面前。
又笑着,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地說出“只是不夠輕易而已”。
難怪捏碎那鸾丹的時候,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剛剛經歷過那人間慘劇般的事故的人,怎麽會畏懼僅僅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無論是他足以使出這種招數的修為,還是他竟然肯親手使出這種招數的決心。
都足以叫扶窈不可理喻,又難以置信。
她甚至有些反胃,這兩天一夜只裝了一點米糊的胃部如同被烙鐵灼燒起來了一樣,叫人翻江倒海的惡心、難受、想吐。
理智叫扶窈趕緊清空那纏成亂麻的思緒,可偏偏腦海不聽使喚,一遍又一遍回想起天塔之上,闕渡的樣子。
她真沒感覺錯。
那時候的闕渡,跟借屍還魂的怨鬼有什麽區別?
容大小姐不得不承認,這一局的确是她應該輸。
在這之前,她甚至都想不出這麽可怕,又無限近乎于自毀的招數。
一個人能義無反顧又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她怎麽可能料得到,又比得過?
而且,難怪……
他現在昏迷的時間比她還長一些。
當時修為散盡,闕渡肯定是全憑恨意撐着最後一口氣,出現在她面前。
後面還拉着她墜下山崖,已經算是意志力堅決得驚人了。
可如果一個人內裏全部都是傷,便是意志力再堅決,也不會支撐太久。
闕渡那時已經到極限了。
“你看上去不太好。”賀斂又閉上了眼,躺回去,“需要回去再休息一下嗎?總歸我三天之內是不會死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來找我。”
扶窈緊握成拳,指尖掐進掌心,硬生生掐出血來,才冷靜下來,瞥向他:“你怎麽這麽确定?”
“他不殺我,是因為那陣法用了他的一魄做橋梁。如今那一魄還在我身上,沒有完全抽開,至少要等三日。”
賀斂說。
那麽詭異的陣法,扶窈都未曾聽人提起過。
可不光是闕渡能施展得出來,連賀斂這個凡人,看上去都對那東西了如指掌。
如果他事先知道有這種邪法,為什麽不提防着,或是跟她提起,讓她注意些?
還是說,他故意的?
可他現在落得這麽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失去一切,接近于衆叛親離,總不可能是自己求來的吧?
扶窈摁下那些念頭,望向他的視線重新冷漠下來。
少女語調輕輕,卻蘊藏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那看來,若我殺了你,興許——”
“人少一魄,又不會死,七魄對應七情,失去者只是會瘋癫或癡傻。”賀斂面對她的殺意,也不着急或惱怒,冷靜提醒,“這應該不是你想要的。”
扶窈抿起唇,收起了那剛剛漫開的殺意。
她又想起什麽,也不管什麽男女大防,手放在他心竅上。
賀斂忽地悶哼一聲,眉頭緊蹙。
看來他肋骨也斷了,目前還沒愈合,被一碰就疼。
不過,他還有心情淡淡地調笑:“你離我太近了。”
扶窈懶得管,徑自問:“既然是渾身的血都跟你交換了,那心頭血呢?”
“沒有。”賀斂答得飛快。
扶窈不太相信他的話。
然而過了一會兒,連白霧都冒了出來,佐證了賀斂的說法:“不會的,大魔頭的心頭血就如同他的三魂七魄一樣,已經跟他的元神粘合在一起。”
所以,哪怕是這種鬥轉星移的陣法,也不會将那滴心頭血剝離開。
看樣子,那滴心頭血還真的牢牢在闕渡手裏。
昔日他沒有意識到那玩意的存在還好,意識到了,便一定會多加注意,不會讓她輕易得手的。
扶窈越想越煩亂。
她一下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自然沒注意到私牢大門被拉開。
身後黑影如無形鬼魅游蕩,一路走過來,甚至沒有腳步聲。
低嗤聲混着尚未痊愈的病氣,在這漆黑的環境中,更顯得陰森:“只會落井下石的人,來這裏演什麽雪中送炭的苦命鴛鴦?”
扶窈被他吓了一跳,片刻後才收斂好表情,扶牆起身,轉過頭來。
她上下掃過兩日不見的闕渡。
除了渾身仍然萦繞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外,竟看不出什麽大礙。
在見扶窈那只手從賀斂胸膛上收回來時,那雙眼裏明顯有什麽閃過,快得不容捕捉。
可很快,烏黑的瞳仁繼續望向她,裏面情緒毫不克制,嫌惡翻湧而出,清晰可見。
一如昨日。
扶窈靠在那鐵鏽斑斑的牆上,掀唇,一開口就是不懷好意:“我怎麽聽說,你的修為沒了?”
方才,她還有那麽一刻想過,若闕渡因此靈力弱她一截,她幹脆直接硬上好了。
可現在,情況似乎沒有她想象的那麽樂觀。
若他已經成了個徹底的凡人,那怎麽做到在那麽多巫祝眼皮子底下,從第叁殿逃到這裏來的?
闕渡顯然看透了她的想法,啓唇,低啞嗓音裹着暗諷:“你确實打錯算盤了,便是我靈根跟修為盡毀,也能用上外界靈氣。”
頓了頓,又兀自嗤笑:“看來你念念不忘的心頭血,确實很好用。”
說着,又順手召出幾把飛刀,一轉眼就刺過來。
沒有刺中她,反倒跟捉弄扶窈一樣,故意貼着她臉邊、耳側飛過,穩穩紮在牆上。
那冰涼的刀面就挨着扶窈的耳朵。
冷意順着傳來。
口說固然無憑,那幾把飛刀極其精準的控制,和其中蘊藏的靈力,都無一不佐證他說的不是假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之前吸收過他的一滴心頭血,莫名其妙有了靈力。第二滴,又莫名其妙成了聖女。足以見得那玩意有多神奇。
最後一滴能保住闕渡性命,又使他因禍得福,在沒有靈根也能運用靈氣,也是正常的。
白霧安慰:“沒關系,他就算能運用,也是跟你半斤八兩,不會像以前那樣高過你太多。”
還不如不說。
扶窈深吸一口氣,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都懶得裝出來了。
反正他們已經徹底撕破了臉,沒什麽好裝下去的。
“你來做什麽?”
“看看你在這裏怎麽關心一只垂死的過街老鼠。”
闕渡的視線從那命懸一線的賀斂身上掃過,唇邊夾雜着厭惡的冷意更濃。
一旦那剩下的一魄從賀斂身上回到他體內,他絕對不會再給這個皇兄留半條活路。
扶窈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說出“關心”兩個字的。
恐怕賀斂聽了都覺得可笑。這世上哪有一上來就碾斷腿骨的關心?
看來大魔頭長這麽大還沒有被人好好對待過,沒見過善意,連善與惡的界限都分不清。
換句話說,真是瞎了眼了。
她懶得反駁闕渡,多看那俊美的面龐一眼都覺得煩人。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詭異又僵持的沉默。
扶窈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尖,一邊平緩情緒過激後牽扯着身體一陣陣針紮般的疼,一邊理着思緒。
片刻後,她突然道:“我剛剛,從賀斂那裏聽到,你是怎麽偷梁換柱的了。”
闕渡明顯要說什麽。
他現在跟一頭初入村落被陷阱伏擊過又逃出來的狼一樣,只要一聽到一點風吹草動,便會下意識亮出獠牙。
然而大小姐擡起眼,打斷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你不疼嗎?”
“親手殺了自己一遍,你真的是習慣了,所以一點都感受不到疼嗎?”
她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他,沒什麽表情。
語調也很輕,甚至比方才那副反唇相譏的模樣要緩和許多。
卻似乎比剛才所有的話加起來都要有效。
視線交彙,剛剛明明還有許多刻薄的話沒一一吐露出來的人,這個時候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那雙眼盯着她不放,漆黑眼珠旁都是分明的紅血絲。
下颌緊緊繃着,一言不發。
寂靜的私牢裏,只能聽見少女平靜又帶着疑惑的聲音。
“我是真的不明白,闕渡,你這麽聰明,也應該知道這件事有更好的解法,我們都可以把損失降到最小。為什麽非要付出更多,換一個更差的結果?”
——扶窈當然不會随便關心他,說那些,不過是為了引出這她最想問、又最弄不懂的。事情。
闕渡要折磨報複他曾經的仇人無可厚非。
就算事成之後,闕渡不再忍耐,把她的屍體千刀萬剮了,扶窈都覺得情有可原。
但現在,大魔頭嘗盡那樣非人的痛楚,除了毀約一回,叫她嘗了嘗技不如人、遭人背叛的滋味之外,別的一無所獲。
完全是得不償失。
她看着闕渡的臉又一寸寸冷下來,甚至比她說這話之前還要難看。
若說剛才那一刻是冰雪微融,這一刻,便像步入寒冬一般,冷峻的面龐徹底被冰霜覆蓋。
連多餘的情緒都不屑于再顯露出來。
那冷銳的視線掃過她的臉:“難道你覺得,我應該答應你的交易,讓你拿了心頭血就走?”
扶窈:“當然。”
他不必用這麽邪門的陣法,仍然可以重回皇室,也仍然可以有別的手段折磨賀斂。
譬如她之前想到的,把賀斂煉成他的傀儡。
反正,扶窈記得大魔頭說過,他不想當皇帝。
那他如今成為儲君,也只是為了徹徹底底摧毀賀斂的一切。
煉傀儡可以達到同樣的結果。
她也不會再與他為敵,站在這裏礙眼,與他兩敗俱傷。
所以——
為什麽不這樣呢?
扶窈不理解。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闕渡移開視線,落到賀斂那潦草落魄的模樣,語調森然生冷,“就跟我要在這裏折磨他一個理由。”
——因為他恨她。
沒錯,只有刻骨銘心的恨意,才足夠叫人失去理智,做出那些叫人想不通的事情來。
扶窈忽地想起混沌中,掐住她脖頸的那只手。
如果不是神女信物帶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讓他不得不脫手。
那只手的主人,無論被如何猛烈地攻擊,都絲毫不松不放。
寧願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同歸于盡。
扶窈咬起唇,緩了緩,才由衷地道:“看來你的确對我恨之入骨。被仇恨蒙蔽的人,腦子果然都不清醒。”
怪不得她是一點都理解不了。
闕渡冷笑一聲,卻并不反駁,顯然就是默認了扶窈的話。
他确實是恨極了她。
男人又走近幾步,從門口踱步到她面前,哪怕并未直接逼迫到她面前,那周身的威壓也無形中蔓延過來。
連帶着他的聲音,都染上冷硬的意味:“容扶窈,現在應該是你需要倒掉你腦子裏進的水,清醒一點。心頭血在我手上,我有耐心,也等得起。”
這句話倒是對的。
心頭血在他那裏,主動權就在他那裏。
闕渡大可以作壁上觀,看她為這件事忙得團團轉,想出各種招數。
他既然已經知道自己瀕死時是扶窈唯一可以拿走心頭血的時機。
如今兩人靈力不相上下,平時只要稍注意些,便不會再被她暗算到。
而且——
“如果你有鸾丹相護,靈力也只是這等水準。”
男人擡起頭,似笑非笑,帶着似乎是想看她出醜一般的好整以暇,“那看起來,除了不死不傷以外,還比不過你那位大師姐。”
林知絮失蹤大半月,跟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扶窈萬萬沒想到能從他嘴裏聽到她的名字。
“她在你那裏?”
闕渡颔首,又淡淡地補充道:“而且,她還在記挂你。”
記挂?記恨才對吧。
林知絮一直都這麽讨厭她,又被她搶了聖女的位置。
若不是她出現在祭殿裏,林知絮不用再進幻境,更不會在幻境中被迫露出妖氣,導致現在不能見人。
雖然扶窈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問題。
但是她也清楚,林知絮肯定會把一樁樁,算在她身上。
所以,闕渡的弦外之音,實在是太清楚明顯——
是在告訴她,如果她想要直接動手。他自己的實力能發揮如何暫且不說,光是再來一個林知絮,就夠難纏的了。
何況,他手裏肯定不缺其他走狗。
她與對她最忠誠的巫祝一族,在那些未知刀光劍影下,未必能勝過闕渡。
他現在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儲君,哪怕策典推後,有金盞認證,別人也不敢質疑。
皇室站在他背後,修士也會有一部分偏向他。
她單獨對上闕渡不行。
拉攏人手對付闕渡的人馬,也未必能贏過。
聖女身份雖然尊貴,這個時候卻是相形見绌,派不上用場。
畢竟,闕渡沒有“冒犯”她,不是嗎?
反倒是她作為聖女,要去找一個無辜之人的茬。
總而言之,來硬的不行。
闕渡又走過來,在賀斂面前停下,傾身,手放在他頭頂上,有什麽東西源源不斷灌入賀斂天頂。
收回手,才側過身,視線倒映着這私牢裏遍布的血,望向他,無溫至極。
方才沒有碰過賀斂的那只手,又掐上了她的臉,捏了捏,力道不重,卻帶着逗弄小貓小狗一樣,帶着高高在上的羞辱。
“既然你這麽愛審時度勢,應該明白,想要從我手裏拿走東西,又不想落得賀斂這種下場,應該做什麽。”
這一回,扶窈是确認了,闕渡就是要逼她服軟。
她聲音含糊:“我以為我昨天說得很清楚了。”
她不願意。
就是明白了也不願意。
“天底下多的是不願意還不得不做的事情。”闕渡的聲線染着寡恩的刻薄,“何況,你也不是什麽言行如一的人。”
他不相信她昨天那說在前頭的醜話,又或者,他不相信她的頭顱真的這麽高傲,到這種走投無路的地步,還低不下來。
就如他這般倨傲的人,曾經迫于形勢,也給她做過奴隸一樣。
男人視線垂落,聲調寡淡,但或許是想起了她昨日那堅決的模樣,又嗤之以鼻:
“這麽會裝,怎麽這個時候又不裝了,還是說那已經是裝出來的樣子,想再給自己添兩個籌碼?”
扶窈抿起唇,不語不答,完全把他當做空氣。
等他不再說了,才擡眼,端詳着男人俊美無俦的臉龐,兀自道:
“賀斂叫你生不如死,你也讓他落得同樣的下場。那我讓你這輩子又多了一個刻骨銘心的仇人,你想要讓我也恨上你嗎?”
闕渡毫無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
他垂落眼眸,掃過少女那張哪怕到這個時候都不顯露出懼色的面龐。
停頓片刻,松開手,又冷嗤:“你知道就好。”
果然是這樣。
他不是那種一發瘋就要不分青紅皂白,讓全天下陪葬的瘋子。
相反,冷靜得很。
要讓每一個仇人,都加倍嘗一嘗曾經施加給他的痛苦。
所以那日才會說,要把她“欠”他的,一筆、一筆地拿回來。
筆筆分明。
不過——
“未來的儲君殿下,不如先說清楚,你覺得我到底是欠了你哪些債,你又打算如何一件一件地淩|辱回來?”
她有意無意咬重了“你覺得”三個字。
畢竟,在容大小姐的眼中,她跟闕渡是一手交錢一手交換般幹淨的關系,兩清得不能再清。
闕渡不說話,她便自顧自地揣測:
“我羞辱過你的自尊,奴役過你為我做事,讓你受過傷。”
“所以你想我讓我抛棄自尊,搖尾乞憐地求你,奴顏婢膝地聽你指令,被你折磨得遍體鱗傷?”
扶窈一條一條地理着,又若有所思地道:
“或者,看在我是個女子的身份上,更近一籌,幹脆找幾個不認識的男人淩|辱——”
“容扶窈。”
闕渡突然打斷,喚她的名字,聲音比剛才還要陰冷上幾分,染着濃郁的,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怒火。
連帶着貼着她臉的飛刀都感受到主人不平靜的思緒,重新震動起來,嗡嗡作響。
扶窈的耳膜被這聲響弄得生疼,又見他陰沉着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呵。
裝什麽裝啊。
好像剛剛那恨她恨得要死的男人不是他一樣。
大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折磨人、招人恨的招數翻來覆去就那幾種,她只不過是一一說出來而已。
而且,他那麽見多識廣,懂的那些招數跟手段,說不定還比她龌|龊一百倍不止。
闕渡又裝什麽清高,在這兒表現得好像被人髒了耳朵似的。
一轉眼,男人又垂下眸,聲音淡漠,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三日之後,你親手殺了賀斂,留一個分|身留在神宮,來太子府找我。”
“你不是想要心頭血嗎,不日日夜夜待在我身邊,打算怎麽取?”
明面上是誘惑。
可那言語的意味,更多的是威脅。
還有幾分漫不經心的嘲弄,仿佛是在嘲笑她——
他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麽,就算她鬧翻天,也鬧不出什麽水花。
叫她使盡招數,醜态畢露,最後又一無所獲,何嘗不是羞辱人的一種。
說着,還伸手,帶着薄繭的指節摩挲過她的下巴,動作很輕,一如他點到為止的警告:“不過來,我也有辦法把你帶回來。”
他有後招。
而且她還不知道。
扶窈聽出他另一層意思,當即便緊緊咬住唇。
…………
私牢之外,車水馬龍。
都是闕渡的人馬。
扶窈冷着一張好看的臉蛋,目不斜視,等鑽進自己的辇轎之後,才終于忍不住罵出來:“他腦子也被換掉了吧?”
白霧:“那你三日之後……”
“我當然不會去找他啊,我幹嘛要陪着他發瘋?”
扶窈冷笑。
殺了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