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遲緩
◎師徒名義就此作廢◎
連續數日陰雨,将清竹峰地面的泥土都浸得蓬松綿軟,空氣濕潤冷冽,拔涼拔涼,一如賀樓現在的心情。
自打剛才被揍了一頓,他平常活泛異常的嘴已經不想說話了。
因為嘴疼。
他找了片勉強能避雨的屋檐坐下,呲牙咧嘴的掀開半張鬼面,挑了點藥膏塗了塗嘴角的青紫。
嘶——痛痛痛痛痛。
揍人專挑臉,怼人傷口砍,傳聞說得不錯,少主她果然脾氣不好。
也不知道西洲哪來那麽多愣頭青,天真的覺得這是位祖宗光風霁月、溫柔可親,天天蹲在山門外苦等,精心制造各種偶遇,就想着萬一哪天能瞎貓碰上死耗子,被少主看中收入房中,從此雞犬升天,吃穿不愁。
嗐,回去吧回去吧,你們沒機會了。
看看剛才少主那被踩了尾巴的陰沉樣,就知道他的直言不諱戳中了少主的苦苦隐藏的小心思。
那握緊的手指,下壓的眉心,皮笑肉不笑的嘴角,統統都是那份被深深埋藏的愛意的體現!
賀樓無奈的搖了搖頭,不要狡辯和否認了,少主,您是瞞不過屬下這一雙慧眼的,正視自己的內心吧。
雖然這份感情确實有違道德,雖然這荒唐錯亂的關系确實見不得光,雖然最終肯定沒什麽好結果。
但是,你怎麽能因為試圖隐瞞自己的真情實感而揍人呢?!
我可是忠心耿耿、無可替代、遇到危險第一個站出來保護你的親親好下屬啊!
嗚嗚,現在臉還疼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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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話說回來,原來少主喜歡這種眼瞎腿殘、身虛體弱、還附帶違逆人倫、以下犯上、欺師滅祖光環的老男人。
蠻獵奇的,或許是因為師徒戀很刺激?
想到燕回手上那個血淋淋的牙印,賀樓越發肯定自己的邏輯滿分的推測。
之前離得太遠,又要小心謹慎不被少主發現,他壓根沒聽清小樓裏的對話,只看到少主背對着窗,俯身半傾撐在床上,拿出布條把躺在床上的男人捆起來。
等等,捆起來。
賀樓猛的睜大眼睛,一拍腦袋,總算意識到自己之前辦的事有多可惡。
——完蛋,好像不小心打擾到少主和她便宜師尊之間的小情趣了!
怪不得床帳半掩,怪不得少主手上被咬出一個滲血的牙印,怪不得她發現水鏡時辣麽大反應,原來,原來是這樣!
媽耶,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賀樓震驚的長吸一口氣,暗暗發誓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否則一定會被惱羞成怒的上司砍死。
“喂,大嘴,發什麽呆呢?”
昏暗的房梁之上垂下來一條晃晃悠悠的長腿,視線上移,只見一張黑底紅紋敕令的鬼面兇惡恐怖,面具底下的腮幫子一鼓一鼓,似乎在嚼着什麽東西。
黑色鬼面的男人口齒不清,繼續說道:“那什麽,少主剛剛叫你。”
賀樓扣好面具,目光狐疑的望過去:“你嘴裏吃的是什麽?聞着氣味好熟悉。”
“還能是什麽,小蔥煎餅呗,就是你儲物袋油紙包裏的那些,我賭你會被揍,果然賭贏了。”
房梁上的黑色鬼面男咽下嘴裏的食物,笑嘻嘻的比了根大拇指:“味道不錯,下次繼續。”
賀樓:“……”
“繼續你大爺啊狗東西,快給老子吐出來!”他勃然大怒:“那是可我耗費無數個日夜,收集各種妖怪眼珠子磨成粉做給我家球球的營養餐,你丫的缺衣少食到跟它搶東西吃了?!”
“……摻了妖物的眼珠子,給狗吃的?”
“不然呢?”
“……你TM。”
***
房間屏風後,燕回後靠在座椅椅背,水鏡随意的放在旁邊的桌面上,舉着被咬出血的手細細打量。
這只手白皙勻稱,指骨修長,指腹附着一層薄繭,是長年累月握劍留下來的痕跡。
它曾冰冷無情的捏碎別人的骨骼,也曾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燕回微微恍神,這只手受過各種各樣的傷,卻好像是第一次被咬傷。
昏晦的光線裏,泛紅的傷口呈連貫的月牙形,均勻的烙在虎口的皮肉上,微微腫脹,不時有血液滲出。
她張了張五指,扯了條紗布繞着虎口纏上傷痕。
賀樓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來不及在腦海中發掘蛛絲馬跡佐證他興致勃勃的推測,燕回已經開口叫住了他。
“事情處理得怎麽樣。”
她後仰靠在椅背上,纏了白色紗布的手搭上扶手,兩條腿随意交疊,語氣平靜。
那雙眉眼情緒淺淡,看上去就像是筆觸勾畫不出的青岚霧氣和森林,漂亮而清新,只會讓不知真相的人生出憐惜之意。
但賀樓卻不止一次的見過猩紅的血濺在燕回臉上的樣子,她只是拔出捅入對方身體的長劍,踢開對方綿軟冷卻的屍體,随意的擦了擦臉上的血。
妥妥的殺人不眨眼。
賀樓感覺自己臉上的傷又火辣辣的疼了起來,他立刻老老實實垂首行禮,如實禀報:
“按照少主吩咐,已經處理幹淨,除了那位自視甚高的江家小姐,其餘人都命喪黃泉。且梧陵江氏在中洲有不小的影響力,庚辰仙府內也有不少江氏族人,為防止她後續幹擾到少主計劃,屬下還抹除了她關于少主的記憶。”
燕回點了點頭。
“對了少主,還有這個。”
賀樓從懷裏摸出一方匣子,恭恭敬敬的雙手奉上:“江家小姐費心尋找的,好像就是這個東西。”
匣子小小一只,通體漆黑,表層環繞複刻着陳舊古怪的符文,四角由漆紅的釘子封死,看上去陰氣森森。
好像是無門村後山那座陵墓裏的東西。
燕回接過,放在手裏翻看兩眼,随後放進了儲物袋。
看上去對他辦的事還算滿意,賀樓暗自松了口氣。
後續應該沒他什麽事了,正好,他一會兒要去找那群惡狗撲食,吞了他整整一大包煎餅的憨批們算帳。
“那……屬下告退?”賀樓小心翼翼,讨好一笑。
“不急。”燕回收回随意交疊的雙腿,直起脊背,指着桌面上的水鏡微微笑了:“賀護衛,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麽事啊?”
賀樓一臉懵,他看了眼桌面上的水鏡,瞬間抱上了燕回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淚:
“屬下再也不敢打探少主隐私了,以後一定金盆洗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請少主再給屬下一次機會吧!”
兇惡的鬼面慘兮兮的硌在燕回腿上,甚至還撒嬌賣萌一樣的來回蹭了蹭。
鬼哭狼嚎的,聽得耳朵疼。
燕回面無表情,拎着賀樓的後領向上一提——沒提動。
“你閉嘴,”她揉着太陽穴,語氣冷酷無情:“打開水鏡,自己去解釋,如果以後讓我聽到一絲一毫的謠言,你就完蛋了。”
正在咬自己腮幫子肉努力擠出兩滴淚水的賀樓愣了愣,就,就這啊?
少主啥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還沒來得及揉出感激的神情,房梁上傳來一陣輕微的異動,他仰起頭,剛好被一把瓜子皮糊了滿張鬼面。
燕回自然也沒能幸免。
蹲在房梁上吃瓜的幾個鬼面人瞬間立起汗毛,一個個着急忙慌的跳了下來。
“少主,瓜子皮是大雷弄撒的!”
“不能全怪我,瓜子是東子他們幾個磕的!”
“那應該怪阿钊,是他出的主意讓我們聽牆角的!”
“那照這麽說應該怪大嘴,都是因為放心不下他那張嘴我們幾個才來的!”
“……”
“同意。”
“同意。”
剛把面具擦幹淨的賀樓:?
燕回一個一個揪掉頭發絲上的瓜子殼,低下頭,格外溫和的笑了笑。
“這麽緊張幹什麽,我很可怕嗎?”
幾個鬼面人乖乖巧巧的排排站立,聞言立刻搖頭。
“多大點事兒,沒關系,我怎麽會計較呢。”
燕回臉上依舊保持着微笑,把抱着她腿不撒手的賀樓的臉別向一邊:“不過我覺得你們最近好像長胖了不少,賀護衛,等會兒帶他們去練練?”
由他帶隊,還有這種好事?
賀樓一聽來勁了,立刻精神抖擻站了起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燕回貼心補充:“其他的倒也在其次,只是沒學會一嘴同時完整的嗑十片瓜子,就別回來見我哦。”
擦,鬼面人心中異口同聲,不約而同流下了懊悔痛楚的眼淚。
早知道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早知道,早知道啊!
等賀樓帶着這群鬼面人桀桀遠去,周圍總算安靜下來,細細的雨聲穿透木窗,再次進入房間。
被雨水打歪的竹枝橫在窗外,嶄新翠綠的葉尖彙聚雨珠,晶瑩剔透。
視線越過漫山蒼翠,向外看去,只見霧氣沆瀣,幾乎籠貫了整座庚辰仙府。
不時有人禦劍掠過,切開蒙蒙大霧,留下一道銀銳的劍光。
不知道為什麽,庚辰仙府最近這段時間雨水特別多。
燕回靠回椅背,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兒,這才起了身,向樓上走去。
小樓年久失修,木質地板踩起來咯吱咯吱,像是陳舊蒼老的□□。
推開三樓的房門,內室低咳的聲音一滞。
“……燕回。”
那道沙啞的嗓音這麽說道,隔着內室的一面牆板,遲緩又沉重:“你都看到了,我魔氣入體,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了。”
“別再過來了,你不應該留在清竹峰,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獲得和衛淮一樣的重視和對待。”
“我教不了你劍法,師徒名義就此作廢,命牌……你收回去。”
燕回站在門口,踏出的腳懸在半空,聽他說完最後一個字,臉上神情未變。
收回來,怎麽可能。
送出去的東西,就斷然沒有拿回來的道理。
她一步跨過門檻,依舊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