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婚約
◎就算等你一輩子都可以◎
午後, 天色依舊陰沉。
薄折雲趴在櫃臺上撥弄算珠,漆黑圓潤的珠子被他撥得噼裏啪啦,放炮一樣。
侍女小芸瞥了他一眼, 湊過來壓低聲音,轉移他的注意力:“诶公子, 別吵別吵, 你看窗邊那一桌客人, 穿着打扮都好奇怪啊。”
薄折雲順着她的視線向窗邊看去。
一樓用來給客人提供餐食,故而寬敞平闊,窗戶也都開得要比上方樓層的大,牆面懸挂壁燈,就算在這種陰沉沉的天氣中,也格外明亮。
窗邊的位置, 幾個頂着鬥笠的黑衣男人對着滿桌的大魚大肉吃得興起。
“這個好次, 你們誰都別跟我搶,我胳膊都斷了,遭這麽大罪, 就該吃點好的補補!”
“斷了胳膊而已, 我肋巴骨都斷了我有說什麽嗎?”
“嗐,都是工傷,少主家屬發瘋打的, 她肯定得報銷, 這什麽芙蓉雞味道不錯,小二,再來四份芙蓉雞!”
“哇去, 四份會不會太奢侈了, 嗚嗚我剛剛為了少主錢袋着想, 都沒敢放開肚皮吃呢。”
“出息點東子,少主她會在意這點小錢?今天我打包票,都敞開了肚皮大口吃!”
薄折雲離得遠,也聽不見他們幾個具體在說什麽,只是瞧着這幾個人打扮鬼鬼祟祟、時而抱頭痛哭時而開懷大笑的樣子,下意識升起警惕。
“別靠近那幾個人,小芸,”他眯起眼睛:“憑我多年識人的經驗,這幾個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總算打起了點精神,薄折雲就坐在櫃臺後面,隔着桌上的綠植對着他們盯。
本來這種天氣下店裏的生意有些慘淡,但這幾個人一來,直接讓後廚手忙腳亂,熱騰騰的飯菜一盤子一盤子的端上去,還是抵不上那幾個黑衣男人吃的速度。
到最後,掌勺的師傅都勒着圍裙走出來,問是不是今天誰家成婚宴請了幾十號人。
兩個時辰過去,天都将将黑了。那幾個人總算吃好,矜持的擦了擦嘴,走到櫃臺前壓低了帽檐,道:“勞煩把賬記到頂樓那位漂亮美麗大方闊綽的燕小姐名下。”
薄折雲粗略算了算,一百五十多兩銀子。
放在尋常百姓家裏,這些錢都夠他們在郊區置辦幾塊不錯的田産了。
他敲了敲筆杆,還沒緩過神:“等等哈等等,讓我捋一捋,你們這麽能吃,跟燕小姐是什麽關系啊?”
“還能有什麽關系?”其中一個黑衣人一邊扶着帽檐一邊往嘴裏塞水晶糕:“當然是……呃,哦對了,是兄長和妹妹的關系!”
“我是大哥!”一個黑衣人搶先喊到。
“不不不,別聽他的,我才是大哥。”
“你們兩個不要胡說好嗎,我年紀最長,最當得起這聲大哥。”
幾個人說着說着吵了起來,叽叽喳喳的,看上去和燕回一點也不沾邊。
等燕回和江辭回來時,薄折雲可算是找到了正主,飛快走過來慨嘆:“燕小姐這兩天去哪了,剛剛遇到一夥騙子,非要把賬目記到你名下,我當然沒同意……”
他說得正起勁,卻看到一旁的白衣青年握住了燕回的手,不着痕跡的擋在了她身前。
江辭雙眼上又蒙了緞帶,看上去冷冷清清,開口卻驢頭不對馬嘴:“你怎麽知道我們很快就要啓程回去了。”
薄折雲一時沒反應過來:“住的好好的,為什麽要回去?”
“成婚。”
成婚啊,嗐,還以為多大點事,不就是成,等等——成婚?!
薄折雲盯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心中有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響起,他勉強微笑,還沒來得及多說,旁邊吵吵嚷嚷的幾個黑衣人一股腦的擠了過來,把他扒拉到後面去了。
雖然看到錢袋子很熱切,但錢袋子旁邊還站着一個殺人利器,看上去一身白衣服幹幹淨淨光明磊落,但賀樓他們幾個見識過這人發瘋的樣子,心底一片發怵。
虧他們之前眼拙,還以為發瘋的是江道君的孿生兄弟。
媽耶,看久了江道君對少主百依百順的樣子,差點忘了他之前在中洲的風評來着。
聽說叫什麽殺劍之主,逼格很高的樣子。
賀樓搓手:“少主,我們幾個傷員這幾天被傷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于是就一起吃了頓飯。”
東诃委屈:“雖然但是,我們沒錢。”
剩下的兩個人呲牙微笑:“……幫幫忙呗。”
江辭想到自己當時魔氣沖撞,連帶着把守在客棧的兩個鬼面人都傷了的事,伸出掌心認真道:“抱歉,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掌心寬闊,五指修長,此刻手心之上放着幾只卷得整齊的紙卷。
賀樓沒看見似的,恭恭敬敬的從口袋裏翻了翻,将自己舍不得花的幾塊珍品靈石放了上去:“您老千萬別這麽客氣,一點小心意,請笑納——”
江辭怔了怔,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下意識望向燕回的方向。
燕回面無表情,捏着賀樓放下的幾塊靈石又給他塞了回去。
她從江辭手中拿起紙卷,看着上面的标記給自己這群咋咋呼呼的下屬分了。
“雖然這麽說有些紮心,但這确實是和你們交過手後察覺到的漏洞,以及借此補足的功法。”
燕回繼續說:“這些紙卷看着不大,但其實還挺長的,裏面功法來自庚辰仙府,與你們的修行并不沖突,如果閑着無聊,看看也可以。”
她看了看身旁的江辭,他薄唇微抿,顯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師尊向來話少,也不知道怎麽養成的習慣。
燕回斂眉,無奈的替他出聲:“算是師尊給你們的一點歉禮。”
她替賀樓他們付過飯錢,感慨了一下他們的飯桶程度,就帶着江辭上了樓。
收到這樣一份歉禮,幾個人都挺意外的。
這麽有禮貌的江道君,和前天那個提劍砍人滿身是血的瘋批更割裂了。
他們離開客棧,拿下鬥笠,重新戴上玄黑鬼面,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興沖沖的打開紙條。
“……”
“這些評價是認真的嗎?不得不說,他是懂怎麽紮人心窩子的。”
“……除了我娘,我還真沒見過有人會這樣事無巨細、仔仔細細、措辭認真的把我批成一無是處的廢物。”
***
原本落在床榻上的命牌被一只手小心拿起,紅色的絲絡垂在指縫裏,宛若一尾靈動的魚。
江辭解下蒙在雙眼上的緞帶,指腹壓在眉骨上按了按。
從前蒙上緞帶是為了遮蓋眼底的封印紋路,如今蒙着緞帶,依舊是為了遮住這雙眼睛。
瞳孔中的暗紅還是沒有退去,若是露于人前,大概會惹出額外的麻煩。
他垂下眼簾,漸漸握緊手中的命牌,道:“方才說成婚,我——”
“師尊是想讓那位薄公子打消念頭,我明白的。”
燕回手指挖出一點白玉狀的透明藥膏,拉下江辭後背的衣物,一點點幫他塗上去。
藥膏冰涼,用指腹暈染塗開的時候,會帶起傷處的一點刺癢。
江辭微微坐直了身體,摸着自己脖子上薄若無物的頸帶,搖了搖頭:“固然冒昧,但我是認真的。”
他感受到擦塗他後腰傷痕的手指頓了頓,心也随之緊了緊。
是不是太突然了,讓她有些接受不了。
也是,阿回現在年歲太小,還沒觀覽過這世界的半分面貌,突然牽扯上婚約的話,應該會覺得被束縛吧。
江辭喉結動了動,垂下眼睫。
他很清楚,現在的他既沒有足夠的能力,又因為身份和身體的拖累,時常背負着潛在的威脅,就算靈脈徹底修補好,雙眼也能正常視物,體內的魔氣依然不會輕易消失。
算起來,他根本沒有再索要什麽的資格。
可是他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又日夜敦倫,既然情意互通,那就沒道理一直讓她陷在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中。
至少,讓他承擔起責任。
如果阿回不願意的話,他可以等,在此期間,他會如當初向燕觀瀾立下的誓言一樣,盡力去抹除自己身上的隐患,努力朝她所在的地方走去,讓自己能夠配得上她。
如果放在以前,江辭真的會因為種種阻礙有所退縮和顧忌。
可現在真的不想放手了,就當他私心雜欲過重,他想要把枕邊人放在心裏,握在手中,無論何時從夢中驚醒,睜開眼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一個婚約當然不夠。
但比起什麽保障都沒有的無根浮萍,這份婚約足夠讓他安心。
“不是即刻,只是商議一下相關的事情。”
江辭轉過身體,低眉望着燕回的臉道:“阿回如果還沒準備好,當然能拒絕,只要你還喜歡我,婚約的事什麽時間都可以,就算是數百年之後,我也等得起。”
數百年,虧他想得出來。
塗了一半的後腰轉了過去,燕回食指上藥膏還沒擦完,她擡頭,直觀的接觸到師尊眼底的忐忑不安。
眼眶有些紅,看上去像是被欺騙了似的。
她還什麽都沒說呢。
燕回點頭,溫和淺笑:“好,既然師尊對我的心意這麽堅定,那就兩百年之後再說。”
視野中,墨發青年肉眼可見的眼眶更紅了,他垂着鴉青色的眼睫,像是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一樣,點頭:“嗯。”
還說等得起,總是口是心非。
燕回用指背摁了摁自己提起的嘴角,直起身靠近,認認真真的吻了一下他的眉梢。
“師尊這都信,是不是把我想得太離譜了?”她道:“成不成婚決定權在你,本來就是我對師尊犯上作亂,如果您願意,我當然更願意。”
江辭眼睫微顫,擡起眼簾去看她,瞳孔內哀戚的情緒還沒有消失。
他被親了親耳垂,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頓覺腰背發軟。
這具身體真是越來越禁不起她的觸碰了。
沒來得及避開燕回,就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最嚴重的地方還沒塗藥,弟子幫您。”
“師尊,綢褲褪下去,”她溫聲道:“把腿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