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笨蛋
◎但這又不代表我還清白◎
再入落霞川, 已經是一天後的事了。
彼時天清雲淡,江面粼粼,遠處山巒幽碧, 煙波浩渺。
街角的客棧內,有風塵仆仆的修士入內, 落座窗邊, 放下自己的佩刀, 叫來一壺涼茶,三四碟小菜,等到悉數吃光,連日奔波的疲憊也消散了大半。
“人間真是越來越亂了,我從北邊趕回,一路上頻見軍士調動, 銀槍長戈, 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
鄰桌的女修素紗披肩,冠帶飄飄,聞言颔首, 附和道:“這個倒不曾知曉, 只是聽聞北部那幾家氏族争奪靈氣濃郁之地,現在惹起的騷亂可不小。”
“道友指的是從原那塊地方?當初從原吳氏被庚辰仙府那位道君滅了滿門,血氣沖天, 三日不散, 吳氏府邸下方的靈眼都被染紅,這樣的地方終究陰寒,有什麽值得争搶的?”
女修飲下清茶:“人性趨利, 如此行事, 當然是有利可圖了。”
客棧外的紫藤蘿樹依然盛開正茂, 江風蕩過街道,就會搖下紛紛揚揚的花瓣。
燕回拉着江辭的手,踩過這些花瓣向江邊的方向直走。
她聽到客棧中兩個修士的只言片語,眉眼不動。
只是随口問:“庚辰仙府被尊為道君的似乎只有師尊一人,之前見過的仙府弟子大多因為魔氣對您避而不提,但我很好奇,師尊以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阿回還是不知道為好。”
“為什麽,”燕回不解:“直到現在,我對師尊過去的認知都是出于旁人之口,主觀性太強,我覺得不太符合實際。”
“——就比如說我爹,在他口中,師尊是一個表面木讷寡言,心理卻十分陰暗,修為強,卻總是受欺辱的笨蛋來着。”
她停下腳步,轉頭,手指虛虛托着江辭的下颌,左右打量了一番:“可我覺得,師尊不木讷,也不陰暗,但确實是個容易受欺負的笨蛋。”
“……”
周圍設下了結界,外人看不清他們的真實樣貌和身形,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麽。
江辭下颌脫離她的手指,輕笑一下,認真仔細盯着燕回看了片刻。
“阿回最近是不是對我有很多怨言,”他低頭看她,瞳色溫潤,故作困惑道:“否則怎麽會越來越沒大沒小。”
以前相處時,她雖然同樣不安分,但至少還會裝模作樣的自稱一下弟子,以示恭敬,自從上次被她綁了相思之後,就再沒有聽過她那樣自稱。
到現在,都敢說他是笨蛋了。
江辭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臉,低聲問:“容易受欺負是指哪個方面?”
當然是哪個方面都有啊。
燕回任由他捏,剛動了動嘴,話未出口,就被他低頭親了一下。
淺嘗辄止。
她好歹還殘餘一點道德感,耐心糾正:“青天白日的,雖然有結界擋着,但我們現在終究是在大街上,師尊,這樣不太好。”
他又低頭親了她一口。
不等燕回擋住他的臉,江辭就已經停下動作,恢複了正經清潤的模樣,墨玉一般的眼底泛起春水漣漪。
“只是魔氣入體後受到掣肘,才讓阿回看到我的時候慘了些,在此之前,我只是服從仙府的命令調度,受傷其實只是少數,就是一個人過得比較孤單,倒也沒有受欺負。”
至于過得孤單的原因,是他自己僻冷,又沒幾個人願意和他相處,而不願意和他相處的原因,大多出于畏懼和不甘。
畢竟他曾經做過的事,樁樁件件,哪次不是滿手鮮血,惹人非議。
還是不讓她知道為好。
江辭也不是不知道庚辰仙府內有人嚼舌根,說他來路不明,卻獨得掌門和長老們的青睐,占用了太多修煉資源,性格更是孤僻冷漠,難以親近,對仙府沒有一點歸屬感。
他其實并不在乎。
這些人背後說得起勁,可見了他的面,恨得要死也要賠個笑臉。
難受的又不是他。
江辭用手指幫燕回理了理耳側的碎發:“至于另一方面……躺着給你欺負,你還叫我笨蛋?”
那确實不能這樣叫了,燕回想,再這樣說下去,師尊不給親了怎麽辦。
***
江辭眼底仍然殘留一絲暗紅,他重新蒙上緞帶,擡臂間,仍然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胸膛上纏裹的東西。
有些緊。
這樣真的很奇怪。
他略微猶疑,明明已經過去一整天了,卻還是沒有徹底恢複過來,是不是以後該管管阿回這個癖好,讓她少吃點。
如今胸膛尚且平坦,他不想因為這種事進行過多,而變……大。
即使是那位彌湮真君私自動用的、能以男子之軀受孕的禁術,也沒有這樣的後果。
之所以知道得這麽清楚,是因為當初江辭翻覽卷宗之時,也順手将陳列在一旁的禁術書籍看了一遍。
這些書本來就陳放在這間暗室中,蓋因藏書閣頂層屬于禁地,唯有仙府尊者才有權利踏足,而修為臻至化境的尊者沒幾個閑到來看繁雜古籍,更不會傻到學習禁術自毀前程,所以這些書就被随意列放,而不是嚴格封存。
好巧不巧,江辭就是其中最另類的那個。
他天資高,悟性也不錯,庚辰仙府九位尊者中,他年紀最輕,輩分最小,修為最強。
素日裏,除了修煉和下山執行任務,他就幾乎沒什麽事可做了。
在玄空的劍意擾亂心志的時候,江辭就會前往無人參閱的藏書閣頂層,焚香淨手,一坐就是一兩日。
所以他不僅看了那個禁術,更是閑到發慌,甚至有時間推演了一遍其中的關竅。
到現在為止,禁術上的字字句句依然記得清楚。
精血為引,容于腹腔。
江辭回憶了一下燕回的身形,颀長筆直,尤其是她的腰,細韌流暢,很漂亮。
他的臉又燙了起來。
江岸旁的風輕柔而涼爽,燕回來到上次來過的墳地旁。
墳茔上覆滿了青翠的植物,一把古樸陳舊的劍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在江風中微微晃動。
劍刃上的花紋暗淡無光,它早已沒了生息。
燕回頓了頓。
上次将它帶出庚辰仙府的劍冢時,它還在小聲的講述自己和主人的過往,聽起來很開心。
此次途徑落霞川,她只是過來詢問一下它的意思,如果它還想回到劍冢,繼續等待下一個有緣人的挑選,她就帶它回去。
如果它想留在外界,不受仙府拘束的游歷山川,她自然也不會強加幹涉。
但現在,這把劍靈韻消散,已經徹底成為一件死物。
腰間懸挂的重明哀鳴陣陣,她回過神,擡手撫了撫它的劍柄,以作安撫。
江辭摘下緞帶,走到墓碑前的劍旁屈膝下蹲,手指觸上劍刃,感受了一番。
“它主動散去了靈韻,和葬在此處的修士融為了一體。”
墳茔上植被如此青翠繁密,也有劍內靈韻滋養的緣故在。
江辭直起身,将劍拔出,拿出帕子為它擦去劍身上的塵土和滋生不久的鏽斑,被帕子擦過的劍柄處,露出了兩個篆體小字,淩寒。
他記得,仙府收錄在劍冢內的靈劍,劍名以淩字開頭的共計一百三十二把,其中九十五把皆是由仙府統一鍛造,贈與當年遠赴人間阻殺妖魔的各脈傑出弟子。
九十五人下山,歸來時帶回了六十七把無主之劍。
算算時間,那已經是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修真界最不缺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也最不缺沒有盡頭的等待和無望的重逢。
看外觀,這把劍應該也是當年統一鍛造的靈劍之一。
只是太長情,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在眷念着曾經的主人嗎。
江辭斂眉,解釋:“靈韻消失後,劍身玄鐵也會随之慢慢被風雨侵蝕,阿回,我們把它包起來,葬在墓碑旁邊吧。”
離開江邊的墳地時,潮濕的江風吹得大了些。
江辭見燕回興致缺缺,伸手捧住她的臉,指着江面輕聲道:“阿回看到江心那幾尾紅色大魚了嗎?”
浮光躍金的江水中,幾個圓滾滾的魚頭湊在一起吐泡泡,金紅色的鱗片和魚尾在陽光下斑斓漂亮。
燕回點頭,有些疑惑:“看到了,怎麽了。”
江辭将她攬到自己懷裏,下巴抵在她發頂,安安靜靜的抱了一會兒,這才不緊不慢的說道:“再不走,鎮守落霞川的那位白大人就要來了。”
“……”燕回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邁腿就走。
周圍空氣扭曲一瞬,江水猝然湧蕩,風聲獵獵。
白曜手持銀劍,踏足此地之時,幾只沙鷗掠過平闊蔚藍的天邊,近處江岸上,何曾有半個人影。
金紅色的大魚擺動着尾巴游了過來,魚頭仰出水面,吐了一口水過來:“白白,我們餓了!”
白曜避開,解開腰間盛放食料的袋子撒入江中,問道:“人呢?”
幾尾大魚撲騰撲騰搶起了食物,敷衍道:“有魔氣氣息的人嗎,剛剛走耶。”
“面貌如何?”白曜淡聲問。
他沉心感受了一番,和上次不同,此次沒有察覺到任何屬于江師弟的氣息。
大魚吃光食物,探頭探腦的盯着他手中的袋子,費勁回憶了一下:“一男一女,牽牽抱抱,黏黏糊糊,臉長什麽樣看不清耶。”
白曜蹙眉——他那位江師弟冷心冷情,就算有能力在仙府掌控下悄無聲息的恢複身體,也斷然不會有女子相伴左右。
果然是自己想太多嗎。
***
庚辰仙府的防守其實算不上松懈,但能防得了普通弟子,賀樓他們幾個就防不了了。
闊別将近一個月,再次踏足清竹峰,說實話,燕回有些猶豫。
上次走得潇灑,把大老遠跑來的親爹丢在這裏,如果是出于什麽正當理由也就算了,可她出去一趟也沒辦什麽正事,時間全用在師尊身上了。
依照她爹的脾氣,大概率是要做出點反應的。
她捏了捏身旁青年的手指:“師尊說話比我有用,待會兒我爹如果要找我算賬,您可一定要幫我攔住他。”
江辭點頭:“無礙,他不會找你的事。”
“為什麽?”
“——他會找我的事。”
話音剛落,幾只鋒利的竹葉撕破空氣,勢不可擋,齊刷刷地釘在江辭身前不足一寸遠的地面上。
泥屑四濺,他面無波瀾的撣了下衣物,對燕回道:“你看,這不就來了。”
燕觀瀾踏在壓彎了的竹子上,身側竹葉蔥郁,漫天碧色,黑色衣擺處的暗紋流光溢彩。
他居高臨下的望過來:“喲,這不是江辭嗎,蠱惑我家阿回跑出去那麽久,居然知道回來了,不好意思,剛剛沒紮準。”
江辭推了推燕回的手,示意她先回去。
她離開後,燕觀瀾才一躍落下地面,壓低了聲音冷笑道:
“江辭啊江辭,我暫時原諒你一邊要我帶阿回走,一邊又上趕着勾引我家寶貝女兒的精神分裂行為,我就問你一句話,出去這麽久,你有沒有欺負過她?”
“沒有。”江辭如實告知。
燕觀瀾欣慰了一下,深感老父親的心累。
心裏的大石頭落地,他松快許多,挑了塊石頭坐下,翹起二郎腿,擺起老丈人應有的架子,慢條斯理的挑剔道:“嗯,那還不錯,小子,感情狀況進行到哪一步了?”
江辭面無表情。
“诶,小子,問你話呢。”
燕觀瀾苦口婆心,翹起的嘴角壓都壓不住:“今時不同往日啦,既然你要進我昆侖墟的門,不讨好讨好我這個岳父大人怎麽行呢?你不知道,我家阿回最聽我的話了,你态度不好,小心我在阿回面前給你上眼藥,穿小鞋……”
他越說話越多,越說越得意。
還別說,給江辭這狗東西當爹的滋味兒真不錯。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燕觀瀾其實還想大笑三聲來着。
江辭看他同樣不爽,淡聲嗆他:“進行到該想孩子名字的地步了。”
燕觀瀾笑:“哦,才進行到該想——等等,什麽玩意兒,什麽孩子?!”
他猛的站起來,一個氣息不順,捂着心髒的手直哆嗦:“江狗,你良心被你自己吃了?還敢說沒欺負我家阿回?她才十六歲,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啊!”
“沒騙你,确實沒有。”
江辭撫了撫自己雙眼上的緞帶:“但這又不代表我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