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珍重
◎我想要個家,給我一個家吧◎
再次醒來時, 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窗臺明淨,斑駁綠影從碧藍澄明的天空灑落,漏下一室揉碎的陽光。
平展的褥間擡起一只蒼白清瘦的手, 伴随着布料摩擦聲響起,披着長發的青年從堆疊的被子中撐起身。
陽光裏, 他白衫賽雪, 一塵不染。
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塵粒。
江辭屈膝坐着, 按了按隐隐發痛的眉心。
擡起的手臂上衣物完好整潔,并沒有記憶中沾染了血的樣子。
他怔了一下,挽開袖口,看到裏面纏着傷處的紗布,眼底流露出些微的茫然。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塗了藥、包紮了傷口、重新帶回一樓她的房間裏,甚至連身上那些關竅處、自己刻意割開的傷痕都沒了疼痛感。
記憶的最後, 好像……被阿回喂了一顆糖。
糖塊方方正正, 黃褐色,不足丹藥大小,表層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糖霜。
是九月甘梨的味道。
江辭抿了一下唇, 似乎還能嘗到那股清潤的甜。
被她騙了。
那顆糖大概不是什麽正正經經的好糖。
他擡目逡巡, 不見半分燕回的蹤影,只有滿室寂靜。
斜照的陽光下,銅爐內香煙袅袅, 飄卷的薄綢般缱绻流動。
江辭抽出發帶, 簡單打理了自己過長的頭發,不至于随時披在肩後,垂至膝彎。
坐在床邊安安靜靜的等待燕回的時間裏, 他望着自己的手,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不應該把思緒時時刻刻都放在燕回身上。
可大抵是因為習慣了她的存在, 突然醒來看不到她,竟然覺得空落落的,像是缺失了一環情緒上的屏障,就算坐在和煦靜穆的暖陽裏,也依舊會覺得掌心發涼。
江辭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一次又一次的耽誤她處理正事的時間。
他又獨自靜坐了一會兒,将身後榻上的床褥鋪展平整,被子疊理整齊。
沒了遮蓋的床榻內側,一條質地柔軟的薄帶露了出來,月白色,之前曾束在他胸膛上。
江辭挑起來疊成小塊,斂眉塞在自己腰封內,臉上情緒不明顯,可塞好後,指腹還是悄悄的暈染了粉意。
他細細感受,昏睡的這段時間裏,除了增生的外傷,胸口好像也被塗了藥。
有些涼,不腫了。
可大抵是磋磨太多,一經摩擦上衣料,還是會微微發硬,走動間,仍然會因為衣物摩擦而難忍。
即使是十分細微的觸感,放在這種敏感的地方,也格外鮮明。
他褪下外袍,敞開裏衣,抻着方才收好的巾帶,自己一個人纏好,收緊。
白衫重新覆蓋上那具痕跡累累的軀體,襟口高護,不露一絲惹人注目的皮膚。
江辭臉上有些燙,他擦了擦滲出薄汗的五指,将桌面上三三兩兩倒伏的藥瓶一一整理。
桌面上的白色鈴蘭有些枯萎,花香也淡了許多,他換了水,重新将纖細翠綠的花莖插回瓶中。
一個人的時間流逝得太過遲緩,他起身行至外間,在衣櫃旁的案幾邊上盤膝坐了下來。
之前他動用過的紙筆依舊放在原處,硯臺中的墨水已幹。
江辭重新研了墨,提筆蘸取,在嶄新的白紙上勾勒着晦澀難懂的圖紋。
既然魔氣成縷,甚至在靈氣灌注靈脈時會比平常虛弱一些,那倒是可以試試割破筋脈、借用魔氣之力将其就近挑出以外的方法。
只要能有些許成效,就算剮肉剔骨,剜筋敲髓,他也會一一嘗試。
內窺靈脈時,原先附着在上面的裂痕淡了許多,只剩下一點痕紋。
愈合還在繼續,但速度很慢,大概需要耗費很久的時間才能徹底完好。
可就算是這樣脆弱的靈脈,依舊有源源不斷的靈氣自發湧入,到現在為止,那些暗淡的傷痕上都附着了細微的靈光。
幾乎是和魔氣同處一室,雖然隐隐作痛,但還可以忍受。
不過……真的只會有這點疼嗎?
筆尖凝聚的墨水滴落在白紙上,洇開一塊墨痕。
江辭想到什麽,忽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身後案幾被帶翻,硯臺和紙張散落一地,他置若罔聞,耳邊只剩下了自己越發淩亂的呼吸聲。
他心神不穩,手腳冰涼。
分擔痛感的術法大概還沒解除。
蜃妖正袒露着肚皮躺在樹蔭底下啃肉幹,剛剛過了午後陽光最炙熱的時候,現在竹林間溫度适宜,清風吹拂,睡起覺來肯定很舒服。
一只絢麗斑斓的鳳尾蝶繞着它飛了幾圈,随後翩翩落在它腦袋頂的藍色小花上。
有點癢。
蜃妖尖尖的爪子摸了摸腦袋,擡頭看了一眼,甩了甩毛茸茸的耳尖,将蝴蝶趕走後繼續啃。
它懶洋洋的鼓着腮幫子嚼,身邊放着幾枚新鮮清香的瓜果,個個汁水豐盈,甘甜解渴。
肉幹啃了個圓弧,它從那圓弧中探出腦袋,伸着脖子去咬脆生生的果子。
尖牙剛碰上果皮,還沒來得及咬下,它就突然被整個拎了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
誰的爪子這麽缺德,讨厭讨厭讨厭。
蜃妖磨了磨爪子尖,剛發出一點呼嚕呼嚕的警告聲,就徹底卡在了嗓子裏。
它四肢抱緊了身前的大塊肉幹,大半腦袋都藏在肉幹後,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這是燕大姐主動給我的,可不是我吵着鬧着要吃的……”
蜃妖底氣不足,越看越覺得這張清隽的臉可怕,想起之前他魔氣發作,一把薅掉它所有小花的場景,忍不住抖了抖。
眼前的青年微微擰眉,并未關心其他,直接問道:“阿回在哪裏?”
蜃妖眨了眨眼,指了個方向:“她剛剛去那裏……”
話沒說完,它就被整個塞回瓜果堆裏。
它從香瓜上爬起來,不開心的抖了抖粉撲撲的耳朵,咬了口肉幹想,這麽着急忙慌的看人沐浴,至于嗎。
還是肉幹比較香。
竹林內,越向前走,霧白的水汽就越為濃郁。
江辭一心思考着術法的事,等耳邊響起泠泠水聲之時,已經距離水汽氤氲的泉池只剩下幾叢青竹的距離。
透過竹叢間的縫隙,依稀可見泉池水面清澈,一人浸于其中,頸背纖直,烏發垂肩。
他猛的回過神來,迅速側開臉。
耳邊流水的聲音大了一些。
燕回從閉目的狀态中睜開眼,浸于水下的手臂擡起,露出滑潤如玉的肌膚。
淋漓的水滴順着指尖和手肘滴落,她稍微回頭,聲音清潤:“看師尊還在昏睡我才離開的,出來半個時辰而已,您就追過來了,原來師尊這麽黏我。”
“我……”
隔着纖纖翠竹,那些濕漉漉的水汽還是纏繞上來,貼合衣物,将潮濕的溫度滲入發涼的皮膚。
頭頂竹葉濃密,零星碎光落在青年肩上,洩了一絲到他半蜷的指節上。
江辭唇色很淺,稍微張了張口,便覺得喉嚨哽痛,聲音沙啞。
“……我知道多說無益,也不想無能的自白或剖訴些什麽。”
“阿回是我在這世上最珍視愛重的人,我不願你受到一絲傷害。”他垂眸:“聽話一點,現在把術法解開。”
泉池裏響起撩水的聲音,淅淅瀝瀝。
隔着濃濃的水汽,燕回倚在池邊,有些犯困的半阖眼簾,聲音帶着倦意,滾刀肉一樣不在乎的說:“我要是不解呢?”
幾丈外的翠竹後,肅立的青年停頓片刻,似乎笑了一下。
聲音很輕,不帶感情。
“很抱歉,這次沒有說不的餘地。”
江辭平靜的說:“清竹峰又不止我們二人,阿回不解,自然由燕觀瀾解。”
……腦子倒是轉得挺快。
泉池周圍上次布下的靈陣還能用,清冽的山泉被轉化成蘊含靈力的溫水,柔和細膩,燕回泡了小半個時辰,體內承受的寒涼滞重感已經緩和了許多。
昨日疼痛猶甚,她想讓師尊好好休息一天,就分擔了大半,今天倒是緩和了許多,師尊一個人應該也能忍受。
燕回解除術法的聯系,雙臂交疊,趴在池邊閉目道:“現在的餘痛大概吃藥也能緩解了,房間桌面上有藥,師尊痛了記得吃。”
她昨日一整天都沒合眼,現在泡在暖洋洋的溫水裏,竹影清風,陽光浮動,一時間困意疊起。
朦胧間,有人沿着泉池邊緣走到她身旁,輕輕的摸了摸她的臉。
“困了?”江辭半蹲下來,吻了吻她的眉梢道:“我抱你回去睡。”
方才還顧及她在沐浴,故而視線刻意遠離,但如今她顯然已經睡下,這裏有風,又過于潮濕,如何能安心休息。
當然也不用思慮那麽多了。
江辭小心翼翼的把燕回從泉水中撈起,從泉池旁的山石上取下幹淨柔軟的布巾,自己坐下來,将她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的裹在懷中,細致的擦幹身體和發絲上的水漬。
她膚色白皙,身上有一點痕跡都格外明顯。
江辭擦過她流暢纖直的肩膀,目光觸及到她的鎖骨和後背,那裏皮膚細嫩,半紅半紫的吻痕十分顯眼。
他微微紅了臉。
上次她太過分,他一時沒控制好力道,竟然吻成了這樣。
下次一定更小心一些。
江辭手指撫了撫她蝴蝶骨處的吻痕,低下頭,用唇輕輕的印了印。
擦過後背,腰身和筆直的雙腿,他又撿起燕回放在池邊的衣服,準備為她穿上。
素白的裏衣穿到一半,他才想起來,裏面其實還有一件衣服。
脫下裏衣,他手指發燙,翻出衣物中的藕荷色的抹胸為她穿上。
江辭第一次幫燕回穿這種衣服,只覺得手指僵硬,她身後的系帶是怎麽系都系不上。
他手心沁出薄汗,不知所措間,聽到躺在他懷裏的人困語:“穿不上就不穿。”
“不行。”
江辭凝眉否決,低聲道:“……你和我又不一樣,若是清竹峰只有我也就算了——反正就是不行。”
他又系了幾遍,手指總算恢複平穩,快速的将抹胸穿好,整理邊緣,扯平褶皺,随後為她穿上裏衣,套上外袍。
“我會對阿回負責的。”
江辭親了親燕回的耳垂,微紅着臉,借着她睡着的時機,輕聲的訴說着自己的願景:
“等徹底解決了我自己身上潛在的威脅,如果阿回不嫌棄,我想和你結為道侶。”
“我沒什麽留戀和喜歡的地方,就随你一起回到西洲,屆時你若是忙于昆侖墟的事務,我就幫你處理,照顧你的生活起居。”
“我一個人走了好久,從梧陵到庚辰仙府,從籍籍無名到仙府道君,可從始至終,得到了又失去,我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現在大概明白了,我想有一個人始終站在我身邊,給予我持續的信任,關懷和喜歡。”
他抱緊躺在自己懷中的姑娘,撫了撫她的發絲,細細親吻她的眉眼。
“我想有個家,阿回。”
江辭低聲喃喃:“給我一個家吧,我可以為你使用禁術的。”
被他抱在懷裏、睡相安靜的人不知何時醒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在他懷裏挪了挪,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
“嗯,就按師尊說的來。”
燕回依舊閉着眼睛,微微颔首,手指輕輕的點着他的下巴,疑惑:“不過——什麽禁術,我怎麽沒聽師尊講過?”
江辭心中綿軟,低下頭,将臉埋在她頸窩裏,耳尖發燙,含糊其辭的說:
“……需要阿回一滴精血的禁術,你經常吸含那裏,禁術施展後,會……會産生一點液體,你喜歡我就弄,不喜歡的話,我就不弄了。”
作者有話說:
婚後走向應該會有點子b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