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解 惶惑
通禀過後,江央公主踏入含章宮時,她的父皇正左擁右抱,倚紅偎翠,滿宮殿的美人要麽妩媚甜美,要麽清純冷豔。
可謂是各色俱全,人人手裏捧着一盅美酒。
據說,這是她父皇近兩年新興的把戲,他喜歡的美姬,各挑選一盅美酒,纖纖玉手端過來。
讓他一口一口的品嘗過去,哪一個捧得,是他今日最中意的酒,當晚就寵幸哪一個。
總之,或者擲花擇酒,或是絲竹管樂,吞茶嚼花,玩不完的新花樣。
她當初也曾被贊譽英明神武的父皇,在母後逝去後日漸為酒色所迷,紙醉金迷的景象,已經這座王宮裏常見的場景。
若是哪一日他突然勵精圖治,勤于朝政了,怕是群臣才要悚然震驚的。
父皇幼年不過四歲便登基為帝,并無父母疼愛,卻天資聰穎,加上少年時期幾乎是在與權臣鬥法,生性是格外乖僻怪誕的,并不大喜好遵循世俗禮法。
譬如,他們的兄弟姊妹序齒不分男女,江央公主為長女,父皇膝下另有一女為三公主扶婉,餘下就是四位皇子。
其中六皇子是在江央公主離宮後,皇帝寵幸的一位新美人生下的,這些都是宜章在信裏同她說的。
故此,也與歷朝歷代不同,赫樞并不限制公主們的讀書騎射,甚至是與皇子一同受教的,身邊女官內侍也由她們自己的喜好起用。
“兒臣江央拜見父皇,父皇千秋萬歲。”江央公主目不斜視,低垂着頭,恭敬的上前請安。
皇帝低沉缥缈的聲音,夾雜着樂聲從榻前傳來:“回來啦,上前來讓父皇看看。”
“是。”江央公主的心下一沉,面上不露聲色,按捺着想要折身拔腿就逃的欲望,依言緩步至皇帝的手邊。
皇帝輕飄飄地問道:“低着頭做什麽,那麽畏懼父皇嗎?”
“沒有,做兒臣的,怎麽會畏懼父皇呢。”江央公主端着雙手,嗓音喑啞,言辭閃爍地否認,竭力保持着平和的語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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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擡首之時,她的視線始終落在男人的身後,不敢直視曾經對她如掌中明珠的父皇。
對于她的說辭,皇帝先是冷笑一聲,又“啪”的一聲扔了酒盞,傾身向前探出修長的手腕去,手指硬是将她的下颌捏住,擡了起來。
“父皇,兒臣……”江央公主被皇帝驚兀的動作吓了一跳,雙手懸空無所依,被迫瞠目看向了她的父皇。
皇帝施力的手指掐得她面皮發疼,她痛呼之際,不得不擡起了下颌,看向皇帝的眸光惶惑無措。
也因此,少女原本繃的若無其事的容色,終究現出了軟弱之相。
皇帝以冰冷如蛇的目光反複審視着她,口中低語道:“江央,寡人的女兒,讓寡人來瞧一瞧。”
同時讓其他人看一看,他往日裏最美麗無匹的皇後秦月禪,為他生下的女兒,江央公主。
在殿中明晃晃的燭火下,江央公主被刺熱淚盈眶,迅速垂下眼簾。
父皇的聲音聽上去,不照昔年的慨然有力了,總有一種空洞的威嚴在其中,仿佛是在裝腔作勢。
江央公主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
裝腔作勢,這四個字居然有朝一日,會被皇帝的親女兒,用在親生父親身上,這可是九五之尊。
殊不知,她這一笑,像極了往日的秦後。
然而,因為少女三年以來的青燈古佛,身上的寂寥,更顯得這種清豔。
皇帝森冷的眼底,瞬間布滿了陰翳。
少女的骨相輪廓與口鼻,繼承了秦後四五分的影子,餘下的眉眼皆像極了皇帝,尤其是那雙垂眸時無辜溫軟,擡眸則俱是攝魂動魄的光彩。
大可稱得上是國色。
皇帝平白從鼻腔裏冷冷地哼笑一聲,垂眸掩下了那層陰霾之色,故作輕佻地偏過頭去,對人道:“看,這就是寡人與皇後嫡出的公主,是不是出落得國色無二?”
聽到父皇提及母後,本欲答話的江央公主,喉間猛然一窒,無言以對。
正在所有人噤若寒蟬時,一位大膽知趣的美姬,朱唇中忽而發出清脆的笑聲,拊掌擊節道:“哎呀呀,江央公主果真是貌美如花,頗有陛下的風姿呢。”
這一句話不僅打破了僵局,也算是為這對父女解了圍。
皇帝饒有興致的,看了一眼這位知趣的美人,就着她的素手飲了盞中酒,挑眉道:“竟然是梨花白,如此,今夜就你來陪伴寡人。”
美人承恩自然心生歡喜,低頭掩唇嬌羞的笑了起來,花枝亂顫,被皇帝擁入懷中。
他就這樣在子女面前,公然的與美人調情,江央公主藏在袖子裏的手,幾乎痙攣得收縮起來,她杏子狀秀致的眼滿是絕望。
而一旁如莺歌般的美人們,紛紛以甜美的聲音殷勤應答,盛贊酷似陛下的江央公主美貌無邊,聽得幾乎叫人臉頰發熱。
江央公主卻是越發臉色發白,指尖冰涼,雙眸輕顫。
皇帝倚在榻上單手支頤,語氣慵懶散淡:“你抄的經書父皇都看過了,衆臣亦是上疏,吾兒有懷橘之德,朕心甚慰。
江央你也一直會是寡人最體貼的好女兒,是不是?”最後的三個字,被皇帝齒間将字音刻意咬得很重。
美人知趣的止住了笑聲,見此情景,心頭大為迷惑,這可不應該是對待親生女兒的态度,聽說當年秦後活着的時候,滿宮裏就屬這母子三人最為得寵,風光無限。
“是,兒臣定如父皇所言。”江央公主似是極為勉強的,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淡淡的清苦寂寥。
這些令人雲山霧繞的話,仿佛是在打什麽謎語一樣,唯有他們父女間懂得。
對于三年未見的女兒,只要乖巧聽話就好了。
皇帝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身體重新向後靠去,擺了擺手打發了她:“行了,既然平安回宮了,就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身後傳來了父皇的大笑聲,江央公主的背影略顯僵硬。
不知情的人看上去,以為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受不了了,不得不落荒而逃。
離開步伐如同往年看過的傀儡戲,被看不見的絲線勾起腿腳,一步一步的離開了蘊章殿。
陸危聽從宜章的吩咐等在殿外,四皇子來找五皇子,他分明是不願意離開的,還是展顏,似怕人起疑一般,故作歡快的同人離開了。
他跟在宜章身邊幾年,比起旁人更了解這位五皇子的秉性,他雖年少但素昔穩重,往日裏見到陛下,也未曾露出過憂患之色。
今日卻頻頻顯出異色。
陸危心裏的擔憂愈發濃重,終于見到江央公主出來,衣袖低垂,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擡頭看見到他,下意識露出了死裏逃生般的蒼涼一笑,滿懷釋然。
他心裏不覺一緊,迅速迎上前去,可奈何自己無權過問,幾次欲言又止。
最後,陸危只能低聲微笑着回禀道:“公主,五皇子已經随四皇子返回麟趾宮的扶蘇殿了,陛下此前吩咐公主暫居月照宮。”
“麟趾宮,宜章并未提及此事,他何時去了麟趾宮?”江央公主斂起眉頭,并沒有在意自己居于何處。
而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一直以來,宜章信中竟然都沒有提及此事。
他上面有序齒為二、四這兩位皇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只怕并不好過。
麟趾宮乃是皇子群居之地,一般是在十歲後才會遷入,跟随皇帝任命的老師學習課業。
陸危大概早就準備好,她會詢問這些了,口吻極為流利地答道:“就在公主離宮不久後,陛下說五皇子年幼不宜久居舊殿,不如與兄長共居麟趾宮。”
那麽就是說,她離開了多久,宜章就已經去了麟趾宮多久了。
父皇,他們的好父皇。
江央公主抿緊了如春櫻般的唇瓣,宜章已經過得如此艱辛,卻把親信送來她的身邊。
她這才真正注意到了陸危,目光如水地滑過他。
因他始終低眉垂首,只看見光潔的額頭,以及小半張陰柔的面龐,墨綠色的衣袍在漢白玉的甬路上,将他這個人襯得如冬日裏的修竹一般,又壓得極為持重克謹。
說起來,似乎還是和父皇有關,以前的宦官宮袍制式顏色并非如此,大多是沉重壓抑的灰藍灰紫色,讓他看不慣就給改了。
她沉吟道:“既然是宜章吩咐的,你就暫且留在本宮身邊,他日若是宜章需要,你就回去扶蘇殿。”
“是,陸危明白。”陸危垂首翹起唇角,從善如流地應承了下來,又說:“卑臣為公主在前帶路,回月照宮去。”
即使是暫且一時,也無妨。
他等待了這麽久,自然有的是足夠的耐心,不求一開始就長長久久,但求有機會伴于江央公主身側,能夠為她排憂解難。
不急,不急于一時。
“嗯,走罷。”江央公主擡眸一看,不止是陸危了,還有其他的宮人等候。
陸危在令人平和的緘默中,将胸臆裏一腔如春江水的澎湃壓下去,緩步行于江央公主身前,一道往月照宮去。
說來蹊跷,當初皇後娘娘暴病而亡,作為驟然失去母後,尚且只是個孩子的江央公主,卻馬上被皇帝下令送出了宮去。
一時宮中衆人也衆說紛纭,沒有個定論。
再加上皇帝與出身世家的皇後娘娘,乃是打小長起來的青梅竹馬,十七歲掌權選了情投意合的青梅為皇後,先後誕下了江央公主與五皇子宜章。
可以說在絕大多數人看來,不失為一段佳話。
總之,就是越想越詭異。
此刻見到了日思夜念的公主殿下,縱然陸危有心,卻要顧忌身份之別,連關心之語都不能說出口。
無論心中那叢火燒得有多熱烈,他依舊有着絕對的自知之明。
尊貴無匹的江央公主,不計是被皇帝如何對待,豈是他可以随意揣度猜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