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紙鳶 月照宮

正在同去月照宮的路上,背後傳來了迅疾的腳步聲,陸危還沒有轉頭,就對江央公主說:“是五皇子過來了,想是放心不下您。”

江央公主扭頭一看,果然是急匆匆追上來的弟弟:“你是怎麽知道的。”

陸危笑而不答,就沖五皇子此前離開時,一步三回頭的樣子,他就算準了這位殿下,絕不會乖乖待在扶蘇殿。

這廂少年已經更了衣,他不敢去蘊章殿同父皇尋晦氣,只好在半路上來追阿姐了。

江央公主擡手扶住了他的雙臂,略帶嗔怪道:“慢點跑,我又不會消失。”

“阿姐,父皇他沒和你說……”宜章着急忙慌地跑過來,氣都沒喘勻,腦子裏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忽而被阿姐擡手掩住了嘴巴。

“你要知道,不可說……”江央公主抿起唇瓣,朝他輕微的搖了搖頭,至于不可說什麽,她自己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陸危始終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在三步之外靜靜地束手等候二人,他想自己也許差點就聽到了一樁秘密。

宜章的眼眶裏,迅速漫上了一層水色,似是滿心糾結,抿了抿唇郁郁寡歡地說:“我記住了,我們一句都不再說。”

江央公主方才輕緩地點了點頭,不溫不淡地笑道:“嗯,這就很好。”

一行人到了離月照宮不遠處,就有宮女在外等候。

“這裏着實是太偏僻了,父皇随口指了,誰也改不了。”宜章郁悶又愧疚地說。

他清楚從前母後的栖凰宮是不能再居住了,可這過于僻靜的月照宮,也不該是皇姐受到的待遇。

江央公主卻沒有任何的不滿之色,反而擡目光如一頃波瀾不起的湖水,和煦溫軟道:“你看這滿宮的海棠就很好啊,是吧,陸危?”

這可讓陸危有些受寵若驚:“公主所言極是。”

宜章沒有反駁,轉言絮絮叮囑道:“從你走了之後,瑜妃和扶婉母女就越發得意了,阿姐你要是遇見她們,不必多加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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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宮裏外,盡是海棠花枝依依低垂,斑駁的花影落在地上,偶爾有鳥雀之聲鳴叫。

“奴婢捧荷見過兩位殿下,”捧荷等宜章說完才過來,朝他們分別行過禮後,笑語晏晏地說:“奴婢是負責打理月照宮的宮人,來為公主引路介紹宮殿裏的布置。”

捧荷看上去年歲也并不大,清淩淩的,嫩嫩的像是才抽出芽的花枝。

“好啊,”江央公主看着她也讨喜,随手斂起一枝垂下的海棠花枝,輕點了點頭:“那麽,先去哪裏呢?”

捧荷含笑道:“自然先去月照宮的主殿……”

看着細聽宮人講話的皇姐,宜章突然落後了幾步。

他與身後跟随的陸危同行,側過頭目光意味不明,突兀地發問:“陸危,你可知道,你這個名字很特別?”

陸危做出茫然之色:“卑臣不知,請五殿下賜教。”

如陸危這般侍奉皇子身邊的,日後極有可能是随宜章出宮建府,有一半的情形會成為半臣半奴的存在,故而會自稱卑臣。

“危乃二十八星宿之一,卻不念作危,而通跪。”宜章歪着頭似笑非笑,口中如同誦讀般地說出這番話,而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則俱是冷然之色。

“明白了嗎?”

陸危越發垂下雙肩:“卑臣明白,殿下放心。”

“阿姐這裏我就交給你了,若有差池,唯你是問。”宜章這才負手滿意的颔首,這番話不過是例行所為罷了。

他必須要陸危明白,他是奴婢,需得對皇姐恭恭敬敬,不可有任何的怠慢。

同時,他也是放心陸危的,從來到麟趾宮後,他并不似其他的一些宮人勾勾搭搭,心性沉穩安分,性子很獨。

“宜弟,怎麽走的這麽慢?”江央公主轉過頭來喚了一聲。

“來了。”宜章就又揚起燦爛的笑臉,步伐輕快地走到她身邊,殷勤地說:“阿姐,我記得這宮裏有一處月照臺,倒算是一處好風景,咱們一同去看看。”

陸危在後面遙遙的望着,姐弟倆并肩而行的背影,腦海裏的記憶一下子,就被拉回了三年前的晴朗的日子。

從記得事起,他就每天和一群小火者,在這宮中做最卑賤的雜役。

那時候,他的整個天地,仿佛就只有那麽大,灰暗的,不見天日的。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可這天,那麽近,又那麽遠。

他們在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可是見識還不如外面的山野孩童,忙忙碌碌的蝼蟻,在這一小片天地輾轉生存,而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想去瞧一瞧,這高大的宮牆內,最幹淨,最華美,最富貴的地方,究竟是什麽模樣。

碧瓦朱甍,飛檐闕樓,他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卻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輝煌而壯麗的殿宇。

果真,比他想象的還要壯美巍峨。

他跟着管事去前殿的路上,看到頭頂上掠過一架紙鳶,飄飄搖搖的落在了銀杏樹上。

那一次,他就是這樣偶然遇見了兩位殿下,江央公主已然有了端莊的風姿。

江央公主與彼時尚且年幼的五殿下,一前一後匆匆快步過來,宜章更是看到挂在樹上的紙鳶,止不住的抱怨道:“哎呀,居然挂在樹上了。”

“這銀杏樹,真的好高。”江央公主與五皇子雙雙而立,晴朗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臉上,惡人動作一致的擡起手背,遮在眼前,仰頭張望着茂密的銀杏樹。

領着陸危的胖太監觀此,便道機會來了,滿是不高興的臉上轉瞬添了笑,将手裏的東西交給陸危拿着,就要走過去獻殷勤。

衆所周知,這一雙兒女乃是秦後所出,金貴的要命,無論做什麽,都是烏泱泱地跟着一大群宮人。

至于陸危他們,鮮少有機會能夠露臉。

江央公主,他是知道的,秦後娘娘所誕下的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連同母的五皇子也一度不及她。

原來,這就是公主,帝後之女。

他們說她是金枝玉葉,隋珠和璧。

彼時,陸危還不懂這些詞,只是聽宮人們口耳相傳的。

即使聽人解釋了意思,微不足道的他,只能發出一聲驚嘆,那該有多美啊!

“還不是都怪你,否則紙鳶怎麽會落到樹上。”

江央公主半點都不像是個姐姐,反而和宜章貓打架一樣,彼此昂着頭叫喚吵嘴。

“找人來摘不就好了,”宜章轉頭一看,越過那個胖太監,就叫住了這邊發怔的陸危:“哎,就是你,你上前來。”

“是,奴婢見過兩位殿下。”陸危當即如聞綸音,走到兩位殿下面前,叩首跪拜,連頭都不敢擡。

碧枝搖曳,樹影婆娑,濃陰落在了陸危面前的地上。

他只能看見眼前是一雙金絲線繡重瓣蓮花錦鞋,淡粉色的花瓣,金色的繡紋,一道道的繡紋看起來,仿佛是縱橫交錯。

細細觀之,其實全都是互不相幹。

“你會爬樹嗎?”五殿下倒是很想自己上去試一試,可是這幫宮人肯定阻攔,看着眼前瘦小的太監很是懷疑。

“他會,這小子可是爬樹的一把好手。”帶着他的大太監的臉上,挂着谄媚的笑,一邊踢了踢他。

陸危也只好忙不失疊的點頭道:“奴婢可以一試。”

宜章鼓了鼓嘴,轉過頭對江央公主說:“阿姐,這有個內侍擅長爬樹,咱們讓他把紙鳶拿下來就行了。”

“真的爬的上去嗎,萬一摔下來就不好了。”少女一把脆嫩如黃鹂的嗓音輕靈,天下再難尋這般動聽的聲音。

陸危大着膽子,說:“公主放心,奴婢身手很快的,不會摔的。”

江央公主還待遲疑,宜章已經亟不可待,催促他去為阿姐拿紙鳶了。

果然如他所說,陸危三下兩下就攀上了樹,看得宜章贊嘆不已。

甚至轉過臉對江央公主道:“阿姐,阿姐,以前我怎麽沒發現,這些宮人這麽厲害。”

陸危從樹上往下望,看見身穿水綠苎絲交領襦裙的少女,被宮女簇擁着,她正仰着頭朝上看,幾次欲要張口,似是有些擔憂。

但最後,都化為舒展的微笑,似乎是在誇贊他,陸危目光急忙避開。

而宜章則熱烈的擔任指揮:“哎,對對,就是那裏,再往前一點,啊啊,拿到了。”

他低着頭,拎着紙鳶,一邊将紙鳶拿下來遮住臉的方向,一邊踩着樹杈回去,似乎專心致志的,在找往下爬的枝桠。

目光不經意間,掠過紙鳶與樹葉的縫隙,偷偷窺向翹首期盼的尊貴少女。

江央公主梳着靈蛇髻,一雙玉羽眉纖濃柔婉,眉尖微微蹙起,手指握着帕子,時不時踮起腳來張望着,看起來十分擔憂的模樣。

一直到見他順利拿到了紙鳶,緊蹙的眉尖才稍稍展開,油然露出了笑靥。

能夠讓她的眉間得以舒展,真是令人歡愉。

嗳,可真好看啊,陸危都快沉醉在了少女的美貌與尊貴中。

“小心啊。”樹下傳來少女的一聲驚呼。

陸危第一次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江央又說了第二次,他頓了頓才意識到,公主是在和自己說小心。

他整個人攀在樹上,輕輕地答應了兩聲,在江央公主目不轉睛的注視下,終于順利的下了樹幹,将紙鳶呈給了江央公主的侍女。

“你叫什麽名字?”宜章覺得他很有趣,把阿姐吓得一驚一乍的。

領着他的大太監避而不答:“回禀公主,這奴婢賤名不堪,還是不提了。”

陸危也覺得,自己這樣卑賤的名字,不該從這樣尊貴的人口中說出。

他無比懊惱的想,如果,自己有個更體面好聽的名字就好了。

宜章舉了舉手裏的紙鳶,說:“阿姐,既然他說不好聽,又為你拿了紙鳶,不如給他賜個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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