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識字 歡喜
空曠死寂的殿宇裏,只餘下了江央公主一個人,羊角玉勾雲紋宮燈上,托舉着一叢細長的燭火徐徐燃燒着,殿中一尊纏枝牡丹翠葉熏爐,靜靜地吐出缭繞的香霧來。
她大口的顫出一口氣,頃刻間大發雷霆,憤懑壅塞,發狂一般地扯下所有的垂帳,推掉所有的花樽瓷器。
可是,她只能對着一堆死物發洩怒氣,不敢讓父皇知道。
她這樣的害怕,這樣的敬畏,換來的卻是這樣的下場嗎?
她當然不願意,她怎麽會願意,江央公主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屈辱的眼淚順着眼角流下。
她可是,她可是堂堂的一朝公主啊。
“殿下。”陸危注意到裏面的動靜停了下來,聽到哭聲後,第一時間沖了進來,看到江央公主正屈膝坐在地衣上,周圍都是亂七八糟的。
他伸出手先伸手溫柔地斂去她臉龐的頭發,心平氣和地說:“殿下,先去休息一會好不好,睡一覺,就都好了。”
他想,既然陛下尚且忌憚公主,就不可能将她逼急了。
而且上次飲酒之後,太醫也是陛下吩咐的,那麽他多少還是在乎公主的。
此時,江央公主已經恢複了平靜,大發脾氣之後的人,一般都會有些疲倦。
陸危最擅長體察人意,并不多言,讓人現在外面等着,半刻鐘後,才起身讓人進去殿中。
他們極具默契,默不作聲地服侍殿下潔面梳洗,鋪展開了衾褥,點燃了一爐安神的香,後面的宮人靜悄悄地,收拾滿殿的狼藉。
“殿下,請好生歇息。”陸危在放下垂帳前,并沒有多餘累贅的言語。
這是陸危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服侍好殿下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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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央公主在一盞一盞熄滅的燭火中,看着陸危俯身吹滅宮燈,放下簾帳的身影,驀然生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倘若,陸危不是太監便好了。
可是,他若不是,又豈能這般溫柔小意的,陪在自己的身邊。
江央公主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了,總之不是清醒的。
這一次,關于陛下對公主說的話,陸危沒有讓人隐瞞五皇子。
事實上也是隐瞞不了的,當時在琉璃泉殿裏的,又不只是他們幾個人。
聽說了琉璃泉殿的事情,宜章慌亂的站了起來,喃喃道:“他真不該,真不該見到姐姐的,我、我若是有用些,就能保護姐姐了。”
他給不出任何的章程,他只能坐視父皇與阿姐的關系惡化,只能看着父皇将阿姐逼瘋嗎?
“阿姐,我沒用,我……”
此時的陸危有點理解,五皇子每次聽到公主去見陛下時,瀕臨崩潰的心情了。
陛下每一次都是虛驚一場的戲弄,但不代表下一次就不是來真的,江央公主是被皇帝所忌憚的,明明她才是女兒啊,也一直逆來順受,皇帝還是這樣折磨她。
作為女兒怎麽樣才能被父親,突然忌憚到這種地步呢?
他們誰也不敢提半句陛下和琉璃泉殿,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形勢。
壓根就算不上是個問題,江央公主在殿中閉門了整整一日,她是個極為自律的人,可是接二連三的,來自皇帝的捉弄和打擊,都讓她無力接應。
“殿下無事了?”陸危試探地問道。
“就當作是無傷大雅的玩笑過去吧。”江央公主輕描淡寫的,就想要将這一夜的狼狽翻過去。
陸危本是沒什麽可說的,這純粹是江央公主與皇帝之間,作為父女的相互試探,他這一次是吓得不輕。
“昨夜讓你離開,為什麽不離開呢?”江央公主着了栀子色滾雪雲紋暗花交領寝袍,踩着白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衣袍松散頹落下來,纖細的鎖骨如玉骨天成,露出的右肩纖薄,光潔如玉。
“卑臣等人是殿下的奴婢,自然應為殿下驅使,當時殿下的情形,奴婢等人更不應離開了。”難道他會說,是怕公主自傷嗎。
隋珠和璧的公主,此刻正是蓮釵橫鬓亂,倚着銀紅色繡折枝海棠彈墨大引枕,此刻她那頹然的美麗。
江央突然向他傾身靠近,幾乎可稱之為令人驚心動魄的舉動,陸危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去。
頭頂上傳來公主的問話:“你沒想過原因嗎,陸危,你難道不知道,本宮的父皇他是什麽樣的嗎?”
陸危啞然,他其實隐隐猜測到的,公主以為自己快死了,突然将他們趕出去。
“他們都錯了,父皇至今都十分鐘愛我,所以,他殺了我,也會為了我泉下有所陪伴,将你們賜死來陪我。”江央公主此時煙消雲斂,一只素手倚着腮,笑吟吟地說。
大開的萬字綠菱窗扇外,是映照着大片海棠花氤氲成了豔色的霧霭,山間青岚氤氲,山雨迷離,紅色的傘沿外,細密清寒的雨水連成幕簾。
若是不明就裏的人聽了,怕是要當真,可是明白內情的人,更是毛骨悚然,因為他們知道,殿下說的是真的。
江央公主神情淡然,對于一切都無動于衷的樣子。
陸危突然下意識的一顫,這一次皇帝是玩笑,可下一次呢。
誰也不會知道,喜怒無常的皇帝,究竟是如何看待這個女兒的。
“日後不要自作聰明,免得将命搭上,該聽話時就聽話。”
陸危默默的在心底反駁,他也知道,什麽時候絕對不能聽。
他始終都知道。
過了兩天後,皇帝那邊似是沒有了任何動靜,他們也意識到,可能那只是皇帝的一時起意,不必當真了。
宜章那邊也終于松了一大口氣,而月照宮的主殿裏,捧荷小心翼翼的走進來,看到江央公主正在窗前作畫,似是心情已經轉圜過來。
她笑吟吟地讨巧道:“殿下,今天的陽光普照,曬得人好舒服啊。”
“是啊,”江央公主的聲音清淡,帶着一點的暖意,仰首輕軟道:“春風不管人間恨,溪上櫻桃花自開。”
她拈着筆轉眸見陸危面上,笑意深深,歪了歪頭,奇怪地問道:“陸危,你在笑什麽?”
“卑臣在為公主此刻的歡喜而歡喜。”
陸危的笑,多是谄媚或者虛僞的,眼中帶着精于世故的狡猾,嘴角勾起的是詭計與算計。
唯有此時此刻,他的笑,仿若漾起的一池春水,泛起淡淡清波,揚起頭來,笑容裏透出天晴氣暖的明朗溫暖來。
江央公主忽地感覺,仿佛有什麽微妙的東西落進心裏,像是一片葉子落進湖裏,偏偏又無着無落的,讓人心慌。
她看向陸危,他依舊安安靜靜的,束手立于她的身旁,一顆不安的心,安定了。
她的惶惶不安,終于如潮水般消退了。
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将一切都寄予在宜章身上,也不想。再讓他陷入和自己一樣的境地裏,那些事情還是盡量遠離的好。
須知,這裏是帝王的皇宮,而不是尋常百姓家。
不能太過貪心,否則就會有報應的,她一直是這樣這樣克制自己,尤其是在面對宜弟的時候。
那件事,宜弟也許還沒有忘記,但她一句都不能提,就當他全部都忘記了。
陸危是個可靠的人。
江央公主才會在他面前,放任了自己的一些懦弱和膽怯,那是宜弟都不曾了解的一面。
“去通禀公主,就說五皇子來了。”
宜章來月照宮已經成了常事,若不是必須要在扶蘇殿,他恨不得和從前一樣,和皇姐同居在一座宮殿。
他們以前就是一起養在栖凰宮的,手足和睦。
而一個人坐在廊下的陸危,并沒有察覺到五皇子的到來。
他低頭捧着一本發黃的舊書,竟是孩子用來識字的,手指順着上面的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認。
他學的究竟是太晚了些,過了記憶最靈敏的時候,不如八九歲的孩子學得快,不過肯學總比不學的好,不學永遠只能做個睜眼瞎。
其實在這宮裏,不識字也沒什麽,多的是宮人如此。
可他的主人是江央公主,哪怕僅僅是暫時的,陸危依舊想竭力留下點什麽痕跡。
宜章得了閑暇時光,便徑直跑來月照宮。
他如今有了阿姐,連身邊的伴讀,都不怎麽理會了,往日最喜歡出去跑馬,現在也不願意去了。
看見陸危坐在廊下的臺階處,笨拙的拿着筆描什麽,這是什麽樣子,他大字不識一個,居然拿起了筆杆子,便湊過去看。
此後很多年,宜章回想起來他的少年時,這一幕,始終牢牢的定格在腦海。
竹紙上虛虛覆着骨節分明的手指,手指上縱橫交錯的新舊傷痕,雖然已經愈合,但留下了難看的痕跡。
而這樣的一只手,在笨拙的握住他并不熟悉的毛筆,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人,然而江央公主的封號,卻一筆一劃,一撇一捺寫得極其端正。
他所有的傾慕,掩藏在心裏。
宜章雖然對陸危那麽說過話,但心情若好,對一等奴婢也可不分尊卑上下,為人随和又風趣。
“吼!”他從臺階上跳下來,吼了一聲,故意從後面吓他。
陸危果然手忙腳亂的差點栽倒,驚聲問道:“五殿下您是何時來的?”
“吓到了吧,讓我看看,”他伸手作勢要去抽陸危手中的紙張,一邊笑嘻嘻地問道:“你這是在寫什麽啊?”
“沒、沒什麽,不值得一提的東西,五殿下,可要卑臣為您通傳?”陸危驚惶地擡起一只手遮住紙張,仰起頭望着他,是一臉讨好的苦笑。
“不看就不看。”宜章點了點頭,佯裝負着手要往宮殿裏去,就在陸危放松警惕的一霎那,這位狡猾的五皇子猛地折身朝一伸手,就搶走了陸危手裏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