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拒絕 出爾反爾
殿中正是日光西透,大開的冰裂紋窗外翠意如蓬,湛湛的青天之上,雲蒸霞蔚,绮麗如匹緞陳落,将碧空大肆染塗了灼灼胭脂色。
案頭一盞茶水氤氲碧清,執筆臨案而立的二人,在燦燦夕光照耀下,拉長了的影子投落在水墨屏風上,宛若一對世間少有的璧人。
江央公主正攏起小半截衣袖,握住他的手在紙上游走,聲線如水一般靜谧,說:“看,這就對了。”
“卑臣受教了。”陸危凝視着筆下的字,頰邊不自覺漫上了一絲一縷的笑。
江央公主沒有松開手,而是繼續教他下一個字,随口怡然評介道:“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學生,本宮閑來無事,教你一個也無妨。”
“不!”陸危如同被燙了一下,驟然抽手收回了手腕,雙膝跪地,重重叩首請罪道:“卑臣不敢,請公主收回成命。”
被陸危撤出手驚聲拒絕的一剎那,江央公主對他失禮的舉動,簡直訝異震驚又不解。
她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空蕩蕩的右手,唇瓣略微動了動,沒有說出什麽話來。
回憶了一下,不應如此才是,她仿佛并沒有說什麽打擊陸危的言辭。
而且,陸危這是在和她耍性子嗎?
太可笑了,他有什麽資格如此,江央公主的心頭,莫名升起一些不可言喻的火氣,怒不可遏。
随即,這個略帶戾氣的念頭,很快,又被她自己下意識打消下去。
是的,陸危并不是這樣恃寵而驕的性子。
“卑臣只是覺得,公主之身,不該待卑臣如此親厚才是。”陸危緩緩斂起了眸光,垂首道。
“是嗎?”她奇異而輕緩地歪了歪頭,潑墨似的烏發垂落幾縷,春櫻般的唇瓣微微抿起,而後稍微傾身湊近他,瓊玉般的鼻尖小巧挺秀,問他:“那麽,是為什麽呢,陸危?”
陸危咽了下口水,全身的筋骨盡數繃緊,下意識挺直了腰背:“卑臣乃是微賤之身,能有今日已是大幸,于公主并無尺寸之功,萬不敢再得寸進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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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陸危聽人說過無數次,今日也輪到他來說了。
卻是為了拒絕他渴求已久的恩賜。
“啊,”江央公主刻意将頭一個字拉長了音,昂起下颌凝視着陸危,仿佛看不出他拙劣的不安和掩飾,嗓音裏蘊了幾絲涼意:“當真不想嗎?”
陸危唇齒翕動,言不由衷地咬牙說:“是,卑臣當真不想。”
此時已經是金烏西墜,竹影輕動。
江央公主拿起一旁的茶盞,淺啜了一口春茶,不輕不重地放下來後,長睫低垂,雪腮如玉,掃視過他光潔的額頭,脈脈斜輝掠過他沉斂的眉眼,将其中的寂寥一展無餘。
“陸危。”她忍不住輕喚一聲。
陸危的眸子輕輕顫動,煥然掀起眼簾,應聲道:“卑臣在。”
金烏光色落在他晦暗的眼瞳裏,蘊了一層泛着輝波薄光,将将映成了的琥珀之色。
“本宮可是哪裏薄待了你?”她單手捧着腮,意态茫然地問道。
陸危脫口而出道:“未曾,公主殿下待卑臣極好。”
“你還真是出爾反爾呢。”她翩然旋身坐在了案後,擡起纖長柔嫩的手指,自花樽裏掐了一枝潔白的栀子花,放在鼻尖輕嗅了嗅,芬芳的氣息似有似無地缭繞在周圍。
這看上去,仿佛只是簡單的閑談,沒有什麽值得思忖重重的。
陸危張口想說,自己并非出爾反爾,恰逢窗外送來一陣清風,将萦繞在公主周身的清香,吹拂到了他的鼻息間。
縱然他已經深深地垂下了頭,收斂了不該有的目光。
但他很難不去想象,公主此時此刻的一颦一笑,那理應是與在陛下面前的溫順,五皇子面前的溫柔。
唯有在他們的面前,是截然不同的清貴冷淡,令人不敢冒犯。
江央公主施施然地站起身來,不做聲地抿着唇瓣兀自搖頭,腳下的步伐款款繞過他,身為公主的江央當然了解。
她的善意對陸危這等人來說,是屬于莫大的恩賜,是令人為之惶恐的。
但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陸危居然會選擇拒絕。
陸危明明很渴求能夠得到賞識。
卻還是不假思索的拒絕了。
這太過于出乎意料了,她也為此有些別樣的思慮,他究竟是因為怕日後回不去扶蘇殿,還是以為會被她如何利用呢,或者他自己有更多的圖謀等等。
不可否認,她的确……還未等江央公主想到更多,陸危就已經重新開口解釋道:“是卑臣冒犯了公主,與公主無關。”
“怎麽如此說呢?”江央公主沒有絲毫的顧忌,繞到了他的面前,像是孩子一般蹲了下來,宮縧之上系着的玉環绶,溫馴地垂落下來。
公主衣袖間熏染的佛手柑清香撲面而來,陸危白皙的耳廓,驟然浮上了溫熱的薄紅色,後頸都起了一層顫栗。
要知道,從未有過人這樣溫柔地同他說話,卻又這樣的居高臨下,高不可攀。
“卑臣……”陸危不禁凝噎語塞,他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無話可說,什麽叫唯有此言。
他沒有什麽完美的謊言,足以應對塞責公主,他有太多的傾慕之辭,想要一一道盡。
當江央公主歪着頭與他目光起平,這視線交錯相對的幾個瞬間,對于陸危可謂是驚心動魄。
少女雙手壓在膝蓋上,反複撚着那一枝花轉來轉去,手染芳香,融融流散的金光也慷慨地,灑落在了她的肩頸脊背之上,流光暖蕩,柔軟的鵝黃色裙裾落在地上綻開的花一般。
“公主是公主,卑臣是卑臣,切莫以卑臣之故,令公主耗費多餘的心力。”陸危再次低垂下頭顱,怎麽辦,他早已不可自拔,唯有勉力克制罷了。
江央公主對這些異色視若無睹,旋指抵住了指上花枝,以飽滿盛開的栀子花,“啪”的一下,就挑起了他的下颌。
“真是好生奇怪,你口口聲聲自稱卑臣,卻不想成為宜弟的心腹臣僚,平步青雲嗎?”江央公主翻來覆去的想了想,雙目灼灼,牢牢地鎖緊了他的雙眼。
來日出了宮,作為宜章的親信,這應該是陸危最好的一條出路。
陸危當然心動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能夠日漸步勝貴,能夠得到更多的榮華富貴。
他也想要得到,更多可以親近殿下的機會,他也想要聽懂看懂公主的惆悵和沉郁,他更想要幫助公主在宮裏,不必受到那麽多的威脅。
為什麽會有這種顧慮呢,正是因為陸危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他無法忍受任何失去留在公主身邊的可能。
當初乍然得知公主即将踏上歸程,而他可以如月照宮侍奉公主時,陸危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對他的殿下好了。
他來時,只是一味的想,無論做什麽都在所不辭,因為殿下高興就好了,現在卻做了難。
他當然無比情願,為面前的公主肝腦塗地,他同時也畏懼自己,因為貪婪而産生的越界,而後被公主發覺那卑劣的情思。
他的确是在恐懼,他想他是害怕的,怕在公主這垂愛之後,是令他樂極生悲的可能。
會是什麽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确的知道,但從他記事起,就深刻的明白,沒有什麽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歡樂。
既然有了歡樂,日後就一定會有可怖的悲傷需要面對。
現在的他,并不能夠承受這之後的代價。
他寧可一直都以這樣的距離,以這樣的身份守在公主身邊,也不想為了一時的得意,而遠離公主。
江央公主優雅地眯起眼睛,審視着他:“你是在懼怕本宮?”
陸危大為搖頭否認,與其說是懼怕公主,更不如說,是恐懼辜負公主的期待。
他是個貪婪的人,他本應不生出任何肖想,就守在這宮中的一處角落,成為公主足下的灰塵,可他走到了這裏。
懷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到了這裏,他意識到自己日漸貪婪的心,這可不是什麽好征兆。
若非是天有晴雨,何須攜傘而行,若非別有所圖,何須顧慮重重。
陸危遲遲不語。
“啊,好罷。”江央公主并沒有強求,而是微笑着嘆出了一口氣,絮語道:“你可以回去想一想,猶豫一下,并沒有什麽壞處,不是嗎?”
言罷,她随手将潔白的栀子花瓣揉碎,紛紛灑灑地落在了三足熏爐裏,邊緣漸漸焦黃卷翹蜷縮。
在她決定放棄陸危之時,聽到身後峰回路轉的一句:“卑臣陸危願為公主……和五皇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公主的失望之色,才是能夠将他陸危殺敗的一把刀。
江央公主:“當真?”
“當真!”陸危斬釘截鐵。
江央公主幽幽道:“那麽,本宮于你,是不是如宜弟之于你?”
“陸危願為公主效犬馬之勞。”他也正是這樣做的。
“知道為何本宮允許你留在月照宮嗎?”江央公主背對着天光,端秀的面目略微模糊,唯有清淡潤朗的聲線依舊如初。
陸危俯首作答:“因為是五皇子的吩咐。”
“明白為何本宮準許你一直自稱卑臣嗎,嗯?”江央公主尾調輕輕揚起,如同不可捉摸何時落地的一尾羽毛。
此時此刻,陸危全然沒有那些旖旎的心思,他的一顆心都懸在江央公主未完的話上。
“本宮……與宜弟在這宮中的境況,想必沒有人比你更熟悉了,無可依靠,宜弟尚且年少,本宮不希望,他沾染太多這些污濁的存在。”
江央公主不知不覺,舉目将眸光投向了窗棂外,芭蕉如翡,與杆杆翠竹橫斜交映而立,大片的竹蕉二葉掩映之下,那一角的翠意蒼蒼,越發顯得冷寂幽暗。
“所以,你聽懂了嗎?”她折身過來,着重問道。
“卑臣只要聽殿下的吩咐就是了。”陸危略微迷惘的回答,看到江央公主晦澀失落的目光,又好意補充了一句:“日後也是。”
她并沒因此舒展眉頭,反而越發地斂了起來,不虞道:“你還是說的不對,怎麽回事。”
公主究竟想聽什麽,陸危突然搞不懂了,或者是他并不想聽到那個答案。
“來日不計發生什麽,你都勢必要保護好宜弟。”江央公主果然還是說了那句話。
陸危倏然擡起頭望住她,寡淡的臉上多了驚色:“殿下您呢?”
“本宮,你在問本宮?”江央公主錯愕不已,又啞然失笑,顯然沒料到,陸危的第一個問題不是退縮,而是有關于她。
難道不應該是問問,他自己的出路嗎?
“不必關心本宮,陸危,你的主人始終都是宜章,現在的五皇子。”
陸危驀然怔忪,随即心裏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
他怔怔地望着幾步之外,如孤竹而立的背影,渾然聚着凝而不發的氣勢,緩緩負手離他而去,語聲空廖飄缥缈:“本宮的前路,難說啊。”
陸危退出去之際,捧荷與他擦肩而過,越過陸危進入了殿中,臉上漫起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
方才陸危拘謹僵硬的形态舉止,是此前從未見過的,他們眼中的陸掌事,都是時時刻刻妥帖穩重、從容不迫的。
江央公主瞥見了她的笑:“你這是笑什麽?”
“沒什麽,”捧荷先是下意識搖了搖頭,下一瞬反應過來,竟然是自家公主在問話,立即束手道:“就是方才陸公公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她又怕公主以為自己說陸危的壞話,急忙補充了一句:“陸掌事向來是個很謹慎的人,想來今日是有什麽心事吧。”
每次陸危沐浴更衣後,才來拜見公主。
偶爾來得急,頭發尚且微濕,有時連她們都笑他,說江央公主素來不是苛刻的人,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陸危只是悶聲不語。
“是啊,很難不有呢。”江央公主擡手支頤,烏發披散,難得附和了一句。
捧荷聽了,只做深以為然地應了聲,見到公主出神游離地望着窗棂舒展的翠綠芭蕉,便不再出聲。
江央公主什麽都沒想,她僅僅是忽而有些憐惜陸危了,什麽樣的人,才會想也不想,就推開迎面而來的機會。
陸危今時今日的一切來之不易,她這樣的苛刻要求,的确是為難一個小心翼翼、惜命如金的人。
可是,倘若能夠如同其他的皇子那般,有母族的勢力留守在都城,但凡能夠派得上一二用場。
她一個深宮之中的公主,也不至于需要倚重一介太監了。
即使如江央公主七竅玲珑,也絕對想不到,陸危并非是蠅營狗茍、蝼蟻偷生。
他的小心翼翼、惜命如金,不過是為了等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