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香膏 質疑

這日,太醫前來月照宮為江央公主請平安脈。

陸危跟着太醫出去,一連問了許多關于公主身體狀況的問題,倒是比江央公主本人還要上心。

“你們只管放心,公主身體自幼素來康健,飲食克制,上次只不過是驚悸過度,日後小心着些就無礙了。”

太醫對他們的緊張有些哭笑不得,想來是上次江央公主吐酒所致,也太過于緊張了些,便也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陸危回來後,同江央公主說了太醫的話,不由得感嘆了一句:“看來殿下的身體,在寺裏休養的也很好。”

在陸危的心裏,江央公主一直都是弱不禁風的,也是因此,他才會在公主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太醫把脈問安。

不過回來之後,所記載的脈案之上,公主的身體狀态,都是屬于康健的範疇,他也就松了一口氣。

倒不是覺得體弱多病如何,素日裏多多保養,只是怕那種突入其來的大病會要命。

宮裏尚且有太醫無數,還不是有鳳子龍孫等貴人,僅僅因為一場風寒就去了的。

“誰同你說的,本宮身體不好?”江央公主正拿着一只鴛鴦銀剪,親手修剪花枝,揚起秀頸來,長眉入鬓,眉梢眼角染了三分笑意,晏晏笑語地看向他。

“既然公主并未有恙,當年公主離宮……”陸危一直都不知道,他真的以為,公主的身體太孱弱,是以向來小心翼翼。

語及當年,江央公主手裏剪刀不意“咔擦”一下,剪掉了一支開得正盛的荼蘼花,面色倏然轉為冰雪之色:“別說了。”

陸危由此發現,公主并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麽的輕松,可以肯定的是,公主的心裏隐藏着很沉重的秘密。

說來很是奇怪,江央公主與五殿下宜章,仿佛沒有母族一般,這是宮裏的禁忌,不興讓人提起的。

分明極為盛大的葬禮。

皇後娘娘出自名門之後,但母族秦家一直遠駐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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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皇後的母族都會得封賞,秦家卻無一人進京前來送葬,這麽些年也對皇城裏的兩位殿下不聞不問。

秦氏一族究竟是為了避禍,還是真的恪盡職守,不得而知。

當年,一切都是很蹊跷的,至少在陸危眼中。

雖然試探的效果不佳,但他明白了,公主至少不是被埋在鼓裏的,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和面臨的危險。

過了一時,江央公主才緩了過來,指了指桌子上太醫留下的兩瓶藥膏,說:“對了,那兩瓶白玉膏。”

陸危克制地斂起自己的目光,請示道:“卑臣這就為殿下收起來,還是放在妝臺?”

這兩瓶香膏,裝在整塊白玉挖成的小圓罐裏,稍微旋開蓋子,裏面玉白膏脂就彌漫出清幽的蘭麝芳香。

太醫說這是公主上次吩咐他準備的。

“不,是給你準備的。”江央公主頓了頓,溫聲道:“你的手,理應好生護養一下。”

陸危猶豫了一下,垂首婉拒道:“此物昂貴,卑臣微賤,無需這些。”

除卻高昂的價值,還有一點,就是他潛意識裏,不願意在公主面前,用這些外物強化自己內侍的身份。

即使他很清楚,多虧了自己不是真正的男人,才得以留在這裏與公主獨處。

但也讓他永遠止步于此。

“可本宮不喜歡,你有這樣的一雙手。”江央公主淡淡地說。

她擡起如玉蔥般的指尖,在他疊繭重重的掌心以及指腹上,輕點了一點,柔聲說:“既然已經做了本宮與宜弟的人,就不要丢了我們的顏面。”

她無法直截了當的說,自己只是見到這樣的一雙手,總會有不忍之心而已。

這仿佛讓她顯得太心慈手軟了。

“卑臣知道了,多謝公主挂懷。”陸危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就蜷起反複握了握,悄然收回到了袖子裏。

江央公主手上纖薄通透的指甲,蓄養得約有半寸長。

這是陸危很早就注意到的,以前很奇怪人的手指如此粗糙,怎麽能描述成柔荑、青蔥,現今才知,正該如此。

映了公主的纖纖十指來說此言,果真再貼切不過了。

江央公主縱然寂寂三載,終究還是金枝玉葉。

所見萬般諸相,皆是精美皮囊,天下的好時節好景致,都一應在這皇宮之中。

月照宮上下皆知,江央公主對陸掌事的寵信朝夕漸漲。

不僅準予陸危使用殿中的書案以及筆墨紙硯,還手把手的親自教授他識字習文。

五皇子很快也知悉了此事,他時常來往,有什麽事件,月照宮裏的人也沒有隐瞞他,她們以為公主是圖好玩,宜章問及,索性也當成有趣的就事與他說了。

“難道,阿姐想要将他培養成大學士不成?”宜章去見江央公主時,她正在吩咐陸危看書。

江央公主莞爾一笑道:“不行嗎,你不是也說,他很上進嗎?

“我那只是為了和你開玩笑,阿姐你何必為了個奴婢思慮這麽多,忠心聽話才是最打緊的。”宜章委實不認為,阿姐有任何必要,為了一個奴婢耗費什麽心思。

“你是不相信阿姐的學識嗎?”江央公主放下手裏的東西,正色道。

宜章毫不吝啬地贊美自家的阿姐:“我當然相信,幼年父皇母後都說過,倘若阿姐生為男兒,恐怕就不需要來我了,教一個陸危自然綽綽有餘。”

“他是不同的。”江央公主無意義地堅持道。

這句話聽上去太奇怪了。

宜章心道,這是着了什麽魔不成。

“他當然和你我不同,這就是命啊,這就是他們的命,你看你我,生來就是人上人,他們也是生來就是卑躬屈膝的命。”宜章雙手捧着腮,百無聊賴地說。

“改變他做什麽?”宜章顯然不以為意,慨然道:“況且阿姐你未免憂思過甚,再而言之,這就是陸危本就該有的樣子。”

倘若,陸危不是這麽慢條斯理的一個人,那就似乎也不是陸危了。

“是嗎?”江央公主歪着頭,慢條斯理地修剪、別枝、插花,擡起眼眸認真地同他說這一句:“我需要讓他變得不一樣一些。”

“我知道,阿姐想讓他為你我所用,可是,這一切有用嗎?”宜章在旁雙手抱臂,聽了阿姐的話雙眉緊攏,仿佛若有所思後道。

江央公主眼皮都不擡,言簡意赅地将他敷衍了過去:“但凡是變化,總會有用的。”

需要變化的不止是陸危,還有她自己。

這得感謝父皇的那一杯酒,以及他的戲弄。

自以為心如死灰的江央方才明了,她到底是不甘心這樣等待死亡的,也許母後的死因,不止是她當日的目之所見,不止是父皇的聽信謠言。

她始終以為,生命來自于父皇母後,當他們将她棄之不顧,那她的活着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就是他們眼中最尊貴的嫡公主,就是扶婉羨慕到了極點的她,一直無憂無慮地生于缥缈的和睦歡樂之中。

以為自己的未來是無休止的,以為是為了父皇母後的恩愛長久。

她深刻的相信着作為公主的自己,雖然不能像宜章那樣被人給予厚望,甚至只能在多年後,和衆多公主的命運一樣,成為某個家族和男人的附庸。

但她作為帝後的第一個女兒,生來就是有意義的,不會泯于衆人。

宜章面無波瀾,離開時依舊輕松地說:“阿姐,你不必出來了,陸危送我就可以了。”

江央公主正靠在椅背上,仰頭半阖上了眼,“嗯”了聲後,說:“那就讓陸危送你去吧。”

陸危應了聲“是”,乖順地随五皇子走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殿內重新恢複了安寧。

江央公主徐徐睜開眼,羽睫投下淡淡的一片陰翳,看着宜章和陸危的背影,兩人一前一後地漸行漸遠。

偶爾宜章和顏悅色地說一句,陸危垂首附耳地應答,狀似十分的和氣。

她便無聲地微笑,自我嘲諷了一句:“都是虛假的。”

母後的溫柔和愛護是缥缈虛假的,父皇的夫妻恩愛也是自欺欺人的。

當他們離散失去彼此,她這個所謂見證帝後之愛的女兒,也就遭到了否定。

在皇覺寺裏,她很安靜的等待,始終沒有等到。

回到宮裏,她還是以為,需要自己的死來安撫父皇,那杯酒她才會那麽“坦然”的接受,而後又成了笑談。

陸危的出現,讓她暫時轉移了視線。

她沒有問過陸危,但是能夠想到,他到了今天的位置,是何其不易。

陸危在他們的眼中,僅僅是碌碌而生的蝼蟻罷了,人不可能為了蝼蟻的堅持不懈改變自我,因為你很明了,它們能有什麽信念呢。

直到宜章告訴她,陸危竟然在學識字。

彼時江央公主的內心是發笑,并不是嘲笑微笑,就是純粹的好笑。

甚至有一點感同身受的苦笑,早知前路已定,何必徒勞掙紮。

做這沒有結果的事情。

饒是心裏默默地狡辯,她還是受到了震動,她不得不第一次正視了陸危,當成與他們一樣的人來正視。

陸危還是做到了,不認命并非徒勞無果的。

果然她此前所有的怨天尤人,都是膽怯懦弱的借口,她的不掙紮是恐懼成為徒勞。

然而走到絕境裏,她依舊很想活下去,陸危是個很堅韌的人,她會需要他的。

相比起江央公主,她的弟弟宜章對陸危,就沒有那麽柔和了。

陸危束手緩步,宜章負手而行,兩人一直沉默地走到了,江央公主聽不到聲音的地方。

“陸危,你算是個什麽東西,簡直是膽大妄為,目中無主!”

五皇子驟然偏過頭冷聲質問,凜然的語氣帶着十足的壓迫:“阿姐在做一件贻笑大方的事情,你不知道嗎,你究竟是何居心?”

毫不掩飾自己對陸危的叱責問罪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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