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賜茶 打量

五皇子哪怕是憑借着模糊的記憶和猜測,都對宮裏的一切大為提防。

但是江央公主的敘述,沒有半點為秦後娘娘的不公。

比起皇帝親手殺妻,又意圖将目睹一切的女兒滅口,陸危所好奇的是眼前的少女,這麽淡漠的口吻,更像是旁觀者。

公主理應是為了某些原因,而恐懼甚至怨恨陛下的。

陸危在聽到公主的問話前,他都是這麽以為的。

可是,一句都沒有,她仿佛并不因為皇後娘娘的死而悲憤,也不為了皇帝的行徑而憎恨。

“倘若死去的是皇帝,一切都不會如此罷休,然而死去的皇後,什麽真相都會被掩蓋。”江央公主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陸危背後的冷汗已經幹透了,他的心裏甚至古井無波,覺得自己穿過了一輪生死。

“所謂這般夫妻當真有意義嗎,本宮想了很久很久,這個答案大抵沒有定數,只是不斷的在想,倘若我與宜章沒有去找母後,是不是被瞞在鼓裏更好一些。”

“公主日後總要擇選驸馬的。”陸危微笑着說,若是細細看去,那笑裏帶着絲絲縷縷的涼意。

江央公主語聲一滞:“驸馬?”

“是啊,成為公主的丈夫,與公主鸾鳳和鳴。”陸危狀似勸慰地說。

但他心底明晰,自己這個時候提起驸馬,說不上挑撥離間,總歸是不懷好意的,即使這個驸馬還不知道在哪裏。

“這世上,又何必有夫妻之名呢,分明都是君君臣臣罷了。”江央公主果然并不十分在意,反而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低笑着厭怒道。

皇帝殺死了皇後,因為臣對君的不忠誠。

而不是妻子對丈夫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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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她的驸馬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在公主的面前就是轉換了身份位置。

說到這裏,江央公主忽而淡笑一聲:“本宮還是很感激父皇是皇帝的。”

至少,她才是這個夫妻之名裏的君了。

“父皇其實很疼愛我的,後來,宜章出生了,也沒有改變,乃至更甚。”

陸危知道,江央公主讀書識字,乃至于騎馬,都是皇帝親自教授的,當初的扶婉公主,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

即使是幾位皇子,也不如江央公主。

“所以,本宮一直說,要成為和父皇一樣的人,當時的父皇只是一味的笑。

可是等長大後,一切都是截然相反的,本宮不會成為父皇那樣的人,甚至連抛頭露面都是錯誤的。”

她就是快壓抑得瘋掉了,她也曾以為,自己和宜章他們沒有區別的,她是尊貴的公。

然後,很多年後,很多人仿佛又都能夠主宰她的一切。

窗外的浮光掠影,投映在江央公主雪白的側顏上,她的聲音沒有任何的起伏變化,并不激動到亢奮昂揚,也不消沉至哀恸悲傷。

柔而冷,平且淡。

如泉水靜淌,直至幹涸。

陸危突然想通了那個問題,公主必然是怨恨的。

但是,在長久而靜默的等待死亡中,将怨恨如水流中帶棱角的石頭,一點一點的随着時間的流逝而磨平了。

至此,陸危無話可說。

他想公主也沒有什麽要聽的,道理誰不明白,江央公主也絕非偏執之人,她很通透。

陸危意識到一個令他可喜的可能。

江央公主口中聲聲句句,一直都是要他以五皇子為先,可是,最需要至死不渝的背叛的人,是公主自己。

“不論公主日後是為何,陸危皆願追随左右,奉主如奉君。”陸危的每一句都是已經在心腹中打磨千萬遍的。

他無數次的想象過,自己會在何種境地,對公主說出這番話。

即使公主不願意接受,他也不會後悔。

江央公主心中好笑地問道:“為什麽呢?”

“陸危是奴,自然該忠誠于公主。”陸危坦然自若地說。

江央公主舌尖抵在齒關,垂眸審視着陸危,淡而無味地反問道:“那樣如何,并不是所有的奴婢,都會忠于本宮的。”

“至少,在陸危一人的心裏,公主是陸危此生不會違逆的主人。”

不管外面的人怎麽興風作浪,他都要保護殿下無虞。

“今日之事,卑臣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将這件事爛在肚子裏。”陸危刻意在她面前擲地有聲地說。

“啊,不過,也不用這麽大聲。”江央公主彎眸盈盈一笑,緩緩地溫聲柔和道。

并沒有任何遷怒之意。

“是卑臣失禮了。”陸危故作忙不失疊地請罪道。

可唯有如此,公主才會相信不是嗎,自嘲地笑了下,他是真的拿自己當成狗了。

“無妨。”江央公主當然沒有計較他的意思,她只是情不自禁罷了。

“公主告知卑臣這些,難道,不怕卑臣會洩露出去嗎?”陸危皺起眉頭,明知故問了一句。

江央公主的心緒轉好,此刻笑靥如花:“嗯,你說這個嗎,如果你是貓的話,大可一試。”

你有九條命不怕死,就去試一試。

陸危沒有再唐突發問,而是緘口不言。

事實上,他早已了然,眼前的江央公主,不是曾經賜他名姓的江央公主了。

她被萬狀世情的真相挫敗了。

她以為自己也是帝後的指日可俟,卻要被束縛于女兒家的身份裏。

她以為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權力争鋒的産物。

那就不單單是一時片刻的悵然若失了。

她所向往的,所引以為豪的,都被打得七零八碎,甚至在這座她原本橫着走都沒關系的皇宮裏,要一步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與此同時,江央公主卻在別有意味的,打量眼前微微抿着唇的陸危,腰身清瘦,眼睑秀長,皮膚泛着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總是穿着一身墨綠色的衣袍。

江央公主想起了晨間,捧荷來為她梳洗時,笑嘻嘻地說起過:“是啊,很多宮女都喜歡陸公公呢。”

江央公主有些好奇,又有些淡淡的問:“她們喜歡陸危什麽?”

“這可不好說,”一旁的挽栀掩唇笑了笑,偷眼看見陸危從廊外走過去,揚着頭與公主說:“陸公公長得可是不錯,更何況,又是個聰明絕頂的。”

江央公主并沒有在意,只是和她們一起閑談道:“這麽好,被那麽多人喜歡,也不是不對。”

“是呀,當初五殿下送來陸公公,也是說,公主看着也賞心悅目。”捧荷不乏是拿陸危開玩笑的意思。

這時候,江央公主卻突兀地想起了這段對話,以陸危的皮相,捧荷那麽說卻也不假啊。

“公主,公主?”一疊聲的輕喚傳來,将江央公主拉回了神思。

“嗯?”江央公主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看向陸危的眼睛。

陸危見她回過神來,才說:“卑臣驚擾公主了。”

江央公主什麽都沒說,而是漸漸恢複如常色,指尖搭在桌案的邊沿繞過去,随手将一碟蓮花酥推向他,說:“本宮記得他們說,你似乎沒用午膳,賞你了。”

陸危不明所以,但還是謝恩接了過來。

他踟蹰了一瞬後,撚起了一塊在公主的注視下,慢慢的吃了起來。

“好吃嗎?”江央公主問他。

陸危咽下那口甜甜的面點後,中規中矩地說:“入口酥軟,甜而不膩,卑臣很喜歡。”

“是嗎,那就多吃點吧。”江央公主看着他認真的吃着東西,眉眼沉靜,幹淨的下颌随着咀嚼而動,不由自主地擡起柔荑,莞爾輕撫了撫他的頭發。

“咳咳咳……公主。”陸危當即一口蓮花酥噎在了口中,仰起頭錯愕地去看江央公主,只能悶聲壓抑着咳意。

“你沒事吧?”江央公主滿臉無辜地看着他,陸危匆忙雙手接過公主遞來的茶盞,直接一口全部喝了下去。

“多謝公主的茶……”陸危半句話沒說完,就被沒看錯的話,這是公主方才用過的胭脂玉盞,他哽了哽:“這、這是公主的!”

江央公主只是随手遞給他的,此時發現,意外的并沒有那種嫌惡,反而順水推舟道:“嗯,喜歡嗎,茶和茶盞也賞你了,這可是顧渚紫筍呢。”

陸危當然知道這是顧渚紫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主的每日膳食茶點,該點什麽香,用什麽料。

“行了,你下去吧。”

陸危口中的糕點,還沒有完全咽下去,聞聽此言,只好起身告退。

他還沒走出去兩步,就聽見了背後江央公主忽而響起的問話:“陸危,你其實,不喜歡甜的吧?”

陸危心裏一悸,足下頓了一頓。

他轉過身來,才想要否認,就聽見垂簾後,江央公主徐徐緩緩地說:“本宮早就發現了,你們很有趣,捧荷一直嫉妒你,後來突然變了。

嗯,以及還有那些蠢蠢而動的人,雖然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方法,還是另有他因,總之,轉變和挫敗了他們。”

陸危無話可說。

江央公主一根一根地壓着自己的手指,繼續溫聲道:“這幾日你刻意松懈了管束,又讓人故作引子,自己守株待兔,本宮看得出來,你的野心不止于此,希望你會不負你所說的話。”

陸危看着略有些許小驕傲的江央公主,卻漸漸沉下心來,口中亦是從甜軟美味,變成了味如嚼蠟。

她能明了捧荷的嫉妒,洞悉他的手段,甚至清楚他們的喜惡……公主她是否也會知道他的不可言之。

陸危握着手裏冰涼的茶盞,心中五味交雜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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