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內人 十丈軟紅
陸危沒将範大人的話放在心上,等到了司飾局,就已經都抛卻腦後,将那張圖紙取了出來,按照流程将公主的吩咐交代了一遍。
二十四局自然也不乏捧高踩低,但是,上賣弄的人之前再怎麽互相争鬥,只要還是那個身份,就不是他們能得罪的,對陸危自然也很是客氣。
這金爵簪的工藝并不算複雜,司飾局有現成的料子,所以便定了三日之期。
等陸危回到月照宮後,江央公主正坐在大開的直棂窗前的榻上,兩邊未明的落地鶴影燈,面前的桌案上擺了一堆花枝,以及各種剪刀和花盞。
她自己意态閑散如閑雲野鶴,口中卻是吩咐不斷:“還有,再去找一個宮人,是曾經伺候本宮母後的一位姑姑。”
“不知公主想找何人,據卑臣所知,栖凰宮的四名姑姑和數名內侍,早在三年前都已經被殉葬了。”陸危并沒有一口應下來,而是低聲說。
栖凰宮的其他宮人,也都已經被分散到了各處,甚至,許多人已經生死不知。
這對于江央公主來說,無疑是殘酷的。
出乎意料的,江央公主對這個消息,并沒有格外的明顯的反應,很平淡地說:“并不是什麽重要的人,只是一個擅長梳頭理妝宮女。”
江央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母後往日裏的心腹,以父皇當時的疑心,必然是活不成了。
“卑臣一定竭盡全力。”
江央會心一笑,
陸危的動作很快,不出三日,就在偌大的宮廷裏,找到了這個從雲端淪落到泥濘的宮人。
雖然不及皇後娘娘那些心愛的侍女,但也算是很有體面過的。
陸危見到她一臉倉皇的時候,心境略微的有那麽一點複雜。
這宮裏的際遇就是這麽的奇怪,有時候你以為永不失去的,偏偏就如沙散落,你以為永遠不能得到的,卻一伸手就能夠抓住。
Advertisement
等人被帶回月照宮,捧荷說司飾局送來了一樣東西,要交給月照宮的陸公公。
陸危一看,果然是金爵簪已經打好了。
倒是很精美,并且別出心裁地在原圖之上,修飾了一些不夠自然的地方,但整體看上去并沒有大變化。
陸危吩咐那宮人在外等候,自己從捧荷手裏拿了裝有金簪的錦盒,去見了江央公主。
“公主,金爵簪已經制好,您要的宮人也帶來了。”
“唔,那就都送過去吧,別讓其他人看見了。”江央公主專注地在梅青釉色的淺口盞裏,用一根枝條別住一枝插花,又補充了一句:“讓她別忘了之前的約定。”
“還有一件事,那個人是在浣衣局找到的,”陸危繼續請示道:“公主可要見一見?”
江央公主抿着的唇角微動了動,這才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似是詠嘆般地緩緩吐出一息:“不必了,你帶她去見喬美人,她自然就明白了。”
這就涉及了他所不熟悉過去,陸危沒有再問。
可能是由于這一天的事情都很順利,又或者是為了公主效勞而很順利。
總之,陸危在克制自己游離的思緒是,有些好心情地想,窺探得多了,公主是要惱了的。
他沒發覺自己也有些玩笑的意思,他從前總是一本正經的,也不敢有任何不敬重的想法,生怕亵渎了江央公主。
“公主只需要喬美人一人就夠了?”陸危的心裏對公主的做法,隐隐有所猜測。
他想到了喬美人此前說過,會有其他的盟友。
但是第二次找上門來,與江央公主達成了共識,并且得到了允諾之後,并沒有再提及其他人。
在利益面前,其實很多東西,都是遠遠不夠堅固的。
江央公主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單手捧着腮,繼續擺弄手裏的金雀花枝。
陸危也就不再說話。
不管是不是喬美人想要的獲寵,總歸結果都會是獲寵了不是嗎。
即使清楚公主并不是那麽的純善,但是明顯察覺這個可能時,陸危還是有些莫名的感覺,那是什麽呢。
作為并不潔淨的存在,他并不希望自己染指窺伺的,是一池令人罪惡的無垢之水。
這大概也是他見不得人的私心。
大抵是察覺到陸危的心思,江央公主終于擡起頭,軒然揚了揚眉,含笑道:“放心罷,不會失策的,陸掌事您也太小心了。”
最後的這一聲,有點調侃他的意味了。
“是,卑臣這就去吩咐。”鑒于江央公主對喬美人的重視,陸危對待她的态度,自然而然也就鄭重了兩分。
他并沒與吩咐其他人,而是自己親自帶人過去的。
喬美人一心一意撲在了獲寵上,見到陸危帶了人和東西來,就很是歡欣鼓舞。
以為是給她帶了什麽錦囊妙計,或者是保證她足以穩贏的人來。
“這……”喬美人打開陸危遞來的錦盒,發現裏面不過是一支普通的金爵簪,大失所望。
喬美人心中湧起一陣懷疑,覺得公主是在戲耍她,不禁故意試探地問道:“這能有什麽用處?”
陸危彬彬有禮道:“公主說,此簪名為金爵簪,娘娘只要記住,它這會派上用場的。”
見到陸危因她對公主的質疑,浮現出不虞之色。
喬美人也沒有再說什麽,她深知這些內侍,若是真的護起主來,那可真是比狗還有忠心。
狗尚且還有一點野性,這些太監在位高權重的主人面前,都是溫馴得沒有了脾氣一般。
待陸危将金爵簪和宮人留在餘慶宮,自行離開後,喬美人獨自坐在殿室中,喚了那理妝的宮人來。
宮人早在之前,就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臉,閃過一絲錯愕之後,便明白江央公主交代的意思。
故此,當新的主子喚她上前,說了一句“奴婢鬥膽了”,自發地就接過了梳子,開始為喬美人梳妝打扮。
這宮人呢,顯然不是按照她素日裏的妝容,為她施以粉黛,而是蓄意往某個人的面容靠近模仿。
半個時辰後,喬美人看着銅鏡裏全然不同的自己,端麗明豔,一挑眉一撇眼就完全是另一個人。
她想,也許當年陛下就是見到這樣的皇後。
江央公主所要幫她的伎倆,無非就是利用她的這張臉,勾起陛下對皇後娘娘的舊情。
誰不想成為獨一無二,但她們來得太遲了,那個位置已經被牢牢占據,并且是個死人了。
那就成為最相像的影子也沒有關系。
喬美人握了握細白的手指,還是将那支金爵簪,對鏡上了烏發。
她哪裏見過秦後娘娘,即使很多人都說她太像了,但她這麽多年,依舊不知道皇後的模樣。
不知道自己的眉眼口鼻,究竟是哪裏相似,不知道所謂相似又有幾分,她當然也有交好的妃嫔們,但是,這種事只能一個人,太多的話,陛下就會眼花缭亂。
她還能剩下幾分把握呢。
喬美人不想拿微薄的姊妹之情,和自己的前途相博弈。
她甚至現在已經對着這張臉,去細細的回憶探究,那些和自己同樣經歷的人,究竟有何處與此相仿。
日後,不得不提防兩三分了。
她想,若是她們能抓住這個機會,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為了防止喬美人與月照宮來往甚密的事情,落入有心人眼中,就要惹出麻煩了。
于是,喬美人與江央公主便約定,在少有人來的小山亭見面。
小山亭的左近一角引了活水環繞,加上今年雲水稠密,前兩日才下過一場雨,土地略微松軟。
間錯垂落的花枝柔軟纖長,草木疏密,鳥雀啾鳴,口若銜歌,溪水潺潺倒也悅耳,是一方清淨之地。
陸危跟着她一同前去,其實應該是捧荷和挽栀的,但她自然而然地址喚了陸危前去,并沒有想到其他人。
陸危一早就交代宮人準備茶點,以及其他需要的東西,聽到公主喚他同去,就從善如流地接過一切東西,随公主一起出去了。
也沒有帶其他人。
挽栀有些沮喪道:“怎麽回事,這人究竟給公主吃了什麽迷魂藥了。”
她本以為,這種事情,是自己和捧荷陪同公主去的,連準備出去的木屐都穿好了,免得弄濕了裙角和鞋子。
“你看那麽重的東西,當然要陸公公來提才可以。”捧荷到時沒覺得有什麽,反而不自覺地為陸危解釋道。
挽栀用力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你啊,簡直裏外不分了。”
捧荷對她前後不一的态度很是迷惑,不由得說:“陸公公是扶蘇殿五皇子的人,怎麽能算是外人呢,內人才是吧。”
“你知道內人是什麽意思嗎,就胡說!”挽栀聽了她的話,簡直哭笑不得,捏了捏捧荷的臉頰。
“這天下,皇城外的任何一個青年才俊,都可能是公主的內人,但唯獨住在這座皇宮裏的,一個都不可能。”
陸危随公主到了約定好的小山亭後,發現喬美人早已經等候在此了。
喬美人道:“公主當日說,會親自教嫔妾一支舞,勞煩公主了。”
江央公主颔首言是,再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褪下了木屐和外袍,裏面是輕盈的羅裙。
信步走到了一片稍微開闊的空地上。
垂眸回憶了一時,斂起下颌,循着記憶裏的畫面,很快就跳出了一支綠腰舞。
她沒有自小習舞,是以此時的身段姿态,并不夠達到标準的柔軟,神情也沒有太過于嬌媚。
陸危的眸光漸漸幽深起來,搭在石桌上的手指緩緩蜷縮,微涼的指尖觸及掌心。
他見到過很多不一樣的公主,無論是清冷疏淡的,還是哀怒憤恨的。
唯有此時,看着翩然起舞又專注非常的公主,卻莫名的陷入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幻覺裏。
他不知道這世間,究竟有沒有所謂知己,也不曉得自己算不算得上。
卻能夠感受到缥缈無端的情緒,如三千情絲,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心間,将他的一顆悸動的心,拉入了十丈軟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