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碎語 他情願
這種舞,一貫是女子獨舞的,宮廷之中慣有的。
以陸危的目光來看,江央公主所跳的這支舞算不上很成熟,甚至有點簡單,倒也還算是舒展流暢。
但喬美人卻是這方面的高手,看着看着就蹙起了眉,這舞并非不美,但在衆舞之中,也不顯得驚豔出挑。
更何況往年裏,她并不是沒有為陛下獻過舞,也遠比這要令人奪目,最後,陛下也只是賞賜了一些東西罷了。
對于她們這些在宮裏的人來說,這也不過是死物罷了。
“公主,”待一舞結束後,喬美人不由得懷疑道:“這樣,就夠了嘛,只是一支舞?”
“你要做的,難道不是寵妃,而是舞姬?”江央公主淡淡地反問道。
喬美人察覺到了公主的不虞,比起此前輕狂的試探,現在的喬美人在江央公主面前,很識時務。
于是,她只刻意放松面皮,溫婉地笑了笑道:“公主所言極是。”
她是看出來,江央公主的性子看似柔軟,實則一個不高興,就有可能會丢開手不再理會。
喬美人的資質很好,江央公主僅僅示範出比較簡單的舞姿,在她的身上就将柔媚、輕盈展現得淋漓盡致,流露出了無限風情。
陸危正一點也不嫌繁瑣地沏茶,侍奉江央公主飲茶吃點心,
而江央公主卻望着喬美人的舞姿,正看得出神發怔,雙目盈盈若水,連手裏的茶盞都忘記放下了。
恍然想起,舞原本是用來悅神悅己的,帶有巫的力量。
難道,公主這還被勾了魂不成。
這自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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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美人重複了兩遍結束後,在她看過來的前一刻,江央公主及時收回了目光,故作掩飾地飲了一口茶。
茶水滾過舌尖湧入喉管,秀白的頸間微微動了一下。
陸危也及時收回了目光。
穩穩妥妥的整理好一切。
“公主,怎麽樣?”喬美人自己擅自更改了一些,就有點忐忑不安。
“很好了,”江央公主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喬美人,輕輕地說:“這就很好。”
“公主這樣覺得是最好的了,若真的能夠……嫔妾感激不盡。”喬美人眨了眨眼說。
她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得到了江央公主的認可。
在有些欣然之喜,見天色不早了,便提出回去自己的殿裏繼續練,做到盡善盡美,就在江央公主的颔首後,先告退了。
等喬美人走後,江央公主才放下茶盞,一聲不吭地走到了空地前,也不管地上的泥濘草木,重跳起了那支綠腰舞。
然不過一時,她就氣喘籲籲,她的身體底子,就一直都不太好。
今日已經超出了她的強度。
并且,連并不精通的陸危都看得出,江央公主天生亦不擅舞,她的身段不夠柔軟,動作也無法舒展。
“為何偏偏本宮就是不行。”江央公主的聲音很平靜,但帶着一種無端的倔強,或者是在和自己較勁罷了。
人嘛,總會在無力之下,為難自己的。
她的身體顫抖,汗水洇濕了秀發,貼在雪白的臉頰上,看着自己的手足,微微顫抖着身軀,凄涼又可憐。
陸危等着她氣息平穩後,才上前關切道:“公主,不要勉強自己了。”
“不勉強,怎麽能不勉強,本宮如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她一向溫淡的面具,終于無法保持下去了。
陸危的安慰聽來很蒼白:“殿下已然甚美。”
“你又不懂舞,你怎麽能說,這是美的呢?”江央公主搖頭說。
陸危少有地堅持道:“卑臣看到的,就是美。”
“你不懂。”江央公主忽而翩然起身,擡起指尖撚下一片薄而嫩軟的綠葉,葉脈尚且不甚明晰,她說:“看到它的人,心神悅,心歡喜,”
陸危心頭嘆息,秦後娘娘離去的時候,還是美貌至極的容顏。
于是,在公主和陛下的心裏,自然是無人能及的。
哪怕生前這個人,其實并沒有那麽好。
“卑臣都懂,殿下,卑臣也是人,自然會懂得殿下的喜怒哀樂。”陸危溫淡地說,略微抵着頭,言辭之間透着脈脈動人。
江央公主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她頹然地低下眼眉,這才發覺,自己的鞋襪都濕透了,滿是泥濘和污漬。
陸危也注意到了。
然而江央公主微微皺着眉,咬着唇不說話,沾在腳上難受的很。
可是呢,她不想說。
“公主,卑臣為您準備了幹淨的鞋子。”陸危早料到,在這裏要染濕鞋履的。
江央公主提着裙子,坐在了太湖石上,突然被溫熱的手掌握住了腳踝,江央公主下意識蜷縮了一下。
陸危垂頭,雖然看不到公主的面容,但在注意到公主的動作後,溫聲道:“公主不要怕,卑臣只是個太監。”
聽到這句話,江央公主的胸臆裏,莫名哽了一下。
悶悶的喘不過氣來,她想這也許是太累了,否則,總不至于為了一個,已經讓她習以為常的太監而難過吧。
這畢竟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而已。
陸危輕輕捧着她的腳,撩起一畔潺潺流過的溪水,洗幹淨她腳上的泥濘,帕子擦幹了水,重新套上了雪白的繡襪,為她穿上佛頭青繡折枝海棠錦履。
她一只手撐着下颌,一邊喃喃道:“為何,我偏偏就是不行。”
她甚至不若沒有一個完全沒見過母後的人,學出來的姿态更像母後。
“這不是殿下的錯,誰也不能說殿下的。”陸危溫言撫慰。
“陸危,你又是哪一個,”聽到江央公主的反問,陸危慌忙就要開口認錯,就聽到後半句:“哪一個讓你來這樣關心本宮的?”
“公主是陸危的殿下,這本也是陸危的分內之事。”
“又在騙人了,哪有那麽多的分內之事,其實都與你無關。”
陸危忽然意識到,這時候的江央公主,前所未有的脆弱。
無論是皇帝的佯裝慈愛,還是五殿下對她的無理取鬧,都沒有讓江央公主失去笑容。
就這一點微末小節,直接讓平靜的冰面,無聲地乍然爆裂。
陸危繼續單膝跪地,将公主的沾了泥水的裙角擦拭幹淨,然後仔仔細細的整理好,語氣平和地說:“但凡陸危在月照宮一日,公主的悲喜憂歡,就都是陸危的分內之事。”
江央公主喟嘆了一句:“你倒是很會說話。”
能夠和江央公主安靜獨處的機會并不多,雖然在月照宮裏,陸危也能夠侍奉在側,但總要捧荷,挽栀等人一同皆在。
所以,陸危很珍惜,這少有的一時片刻。
陸危看着外面花樹搖動,說:“似乎有人來了。”
“那就回去吧。”江央公主被陸危扶着站了起來,走下了太湖石。
兩人換了一條路回宮,而更加不巧的是,這條路途徑了一座沉寂已久的宮殿。
往日這裏可謂是門庭若市,今朝卻是門可羅雀。
不出意外的,江央公主駐足于此。
她目光游移,唇瓣微啓,無意識地問他:“知道那是哪裏嗎?”
“那是、那是……”陸危當然知道,他無數次經過這座宮殿的外面。
可是,那時的他都沒有資格進去,只能在路過時稍微放慢腳步,期待着從裏面出來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公主。
能夠讓他看上一眼。
也能夠心滿意足了。
但是此刻,他一個字也不敢說出口,他怕公主會失态,在這麽脆弱的時刻。
“那是栖凰宮,本宮比你清楚多了。”江央公主沒等他回答上來,就煥然無虞道。
鳳凰栖于梧桐樹,但是鳳凰已經飛走了。
她怔忪地看了宮殿半晌,才将目光挪開,擡起腳離開了此處。
陸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輕聲問道:“公主不想進去看看嗎?”
“平白勾人愁腸罷了,沒什麽可看的。”縱然留有舊日痕跡,未曾更改,也不是三年前了。
江央公主慢慢的回憶着,那些被她捋出來的記憶,一條一條的展現在了腦海裏。
沒那麽簡單,她一直告訴自己,沒那麽簡單。
父皇和母後他們,作為夫妻和不是夫妻之間的嫌隙,應該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
只是等到了那一日才爆發而已。
回到了月照宮後,江央公主只用了一點晚膳,捧荷等人對公主莫名而來的低落心緒一無所知。
倒是他們的陸掌事,一直寸步不離地陪在公主身邊,甚至接手了挽栀負責布菜的活計。
江央公主哪裏會注意到呢。
在他們這些貴人的眼裏,這些事情合該宮人來做的。
即使陸危已經不需要做這些,而是應該在扶蘇殿,陪伴五皇子讀書練武的人。
到了入寝之時,捧荷等人開始服侍公主洗漱卸妝,沐浴更衣,鋪被陳衾。
與平日唯一不同的,守夜的人被江央公主親自開口,換成了陸危。
“公主?”
“那奴婢等人就告退了。”捧荷拉着挽栀一起出去了。
一看就知道,公主今日的心情郁郁寡歡,多說話只恐會觸了黴頭。
勸慰公主寬心這種事,還是留給陸公公好了。
挽栀在退出去後,突然郁促地吐出長長一息。
她沒頭沒腦地對捧荷說了一句:“我有點明白你當初的感覺了。”
“感覺?”捧荷不明所以,反問道:“什麽感覺?”
挽栀動了動嘴角,從外面看到殿中燭火照耀,青燈疊影,那道高挑清瘦的影子,錯落在了朱漆直棂窗上,正微微躬着腰身。
她不由得暗自腹诽道,當然是嫉妒的感覺。
舉目可見,江央公主待陸公公的不同,的确是在衆人之中太不尋常的。
而且,她有種莫名的預感,這種“不同”,會越來越特別的。
也不知道五皇子什麽時候,能把陸公公帶回去。
挽栀懷着一點複雜的心緒,将莫亂七八糟的心情收拾了起來。
陸危從她們離開後,什麽都沒有做也沒有說,只是做着她們所做的事情,将公主換掉的衣物收拾掉,以及夜裏可能要喝的茶水準備好。
江央公主坐在床榻上,烏發如瀑,她懷裏抱着一半迎枕,手中卷着一本書看得入神。
陸危放下外面的垂帳後,沒有公主屏退的吩咐就守在一旁,在公主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話後,依次絮絮地回答着。
“你沒有忘記好好讀書吧?”江央公主突然問道,這種詢問不是日日皆有的,而是一貫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江央公主略微自嘲地想,自己可算不上是好先生。
對陸危讀書這件事,不過是想起才要問一問的。
倒像是一時為了好玩而已的。
“卑臣愚鈍,迄今只識得了七十二個字。”陸危深刻的了解,自己與公主他們差得有多遠。
“這樣嗎,已經很快了,說來聽聽,都是什麽字啊。”江央公主換了個姿勢,腰背半倚着身後的迎枕,坐在床榻上聽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明明就是很無聊的事情,但是,她出奇的饒有興致。
江央公主颔首道:“嗯,确實是七十二個字。”
陸危如同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聽見江央公主這麽說,似乎得到了莫大的認可和褒獎一般,忍不住高興的清朗一笑。
“我問你,我這個字怎麽寫?”
陸危想了想,手指沾了一點水,在自己的手中虛寫了一遍給公主看。
“錯了。”江央公主看他一眼笑說。
陸危虛心請教道:“何處有錯,請公主指教。”
“伸出手來。”江央公主朝他勾了勾手指。
“是。”陸危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半蹲在了腳踏上,就在公主的面前伸出了手掌。
江央公主在他的手心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那個字,陸危的眼裏心裏,俱是她近在咫尺的眉眼,今日的眉是遠山眉,長長的彎上去一道弧,靈動鮮活的。
比畫裏的仕女圖多了靈氣。
他已經太熟悉這張面容了。
猶如美玉細細雕琢打磨而成的額眉面龐,光潔如玉,又仿佛是一泓碧水聚成的眼眸,那不是尋常的好看,而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好看。
江央公主沒有沾水,而是擦去了他掌心的水漬,直接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出來,酥酥麻麻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公主的指尖是又輕又軟的,和他自己的一點都不一樣。
很快,江央公主就寫了一遍方才的字,再次問他:“看出什麽不同了嗎?”
陸危早已神搖意奪,腦海裏都是混沌一片,哪裏能記得是何處有差別,只得羞赧地搖了搖頭:“卑臣沒發現。”
江央公主對他出奇的有耐心,在他的目光下,又寫了一遍,不同的是,這次指點了出來:
“看,這裏少了一點。”
“是,卑臣學會了。”陸危說。
江央公主有了點成就感,笑道:“你要牢牢記住,本宮日後可能還要考的,還有其他字,不要也記錯了。”
日後能這樣看到公主的人,又會是誰呢,陸危對那個還不知道是誰的人,充滿了嫉妒和豔羨。
“你在想什麽?”江央公主發現他在出神,點了點他的額頭問道。
陸危恍恍惚惚地說:“卑臣在想,公主對卑臣的恩德,不知能以何報答?”
來日的驸馬都尉,必然出身金貴。
哪裏是他可以比拟的。
“這并不是沒有緣由的,你不用太挂懷。”江央公主很清楚,也不過是為了利用他而已,她又算不上是什麽太好的心底。
也只有這些親近的人,這麽以為的罷了。
她也只是為了宜章。
陸危頓了頓,轉過身來,垂頭悄聲說:“卑臣會保守好這個秘密的。”
“這算得上什麽秘密,難道還是禍事不成,宜章從來沒教過你,只是沒有想過罷了,并不是錯的。”江央公主訝異地看向他,
“公主,您不知道嗎?”陸危倏然略微擡起眼皮,側過頭看向江央公主。
江央公主反問道:“嗯,怎麽了?”
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啊,陸危低頭默默地想了想,倒是很平靜地說:“宮中禁忌罷了,宦官識字,會生亂的。”
江央公主不以為意地道:“可是講道理、擁邦定國的士子,都是識字的啊 。”
陸危誠懇地說:“士子有前途,宦官沒有。”
他們注定是一無所有,也許有的人還有可以挂念的家人,但陸危沒有。
“父皇身邊的內侍是識文斷字的,至少,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江央公主将書頁從白皙的指尖掠過,如同翻飛的雪白蝶翅落下去。
她懶散地将被子上的書卷,丢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她扭過頭來問他:“本宮說的是不是?”
“是,”陸危不置可否,随後又道:“可卑臣,從沒想過那個位置。”
那不是他想要的,那裏沒有他想要的主人。
江央明眸微動:“宜章同你說什麽了?”
陸危失口否認:“沒有。”
“看來說的很難聽了。”聽他這麽幹脆的否認,江央就知道有問題。
陸危斂下眼眸,回憶起五皇子所說的話,也許真的很令人難堪,可他不能讓自己太在意。
“啊,必然是難堪的。”江央公主輕輕溢嘆一聲。
陸危這次唇瓣微張,緘默了半晌,從齒間吐出一個字:“是。”
江央公主端着木樨花茶,怔忪地看向陸危,反倒抿了抿唇,說不出什麽了,她只能吶吶地道:“宜章太敏感了,他還是不懂的。”
陸危含蓄地笑了笑,五皇子并非不懂,而是他不需要,也不願意外人過分親近公主,那是驟然失去血親為五皇子帶來的陰影。
她說:“日後,待他有了心上人就不同了,本宮也并不會那麽重要了。”
“心上人與公主還是不同的。”其他人怎麽可能同公主相提并論呢,陸危如是想。
江央公主口吻平淡如水,意味又格外絕對地說:“不會有誰永遠是誰最重要的人,世事總是會變遷的。”
陸危聞言,抿起的唇齒微微翕動。
終究無言以對。
他太想要對公主說,也許可以不那麽決然的否定,若是殿下肯稍微低下頭顱,便會看到真實的悖論。
但他不能說,一字一句都不能說。
那是值得掉腦袋的犯上之語,所謂相思,便是近在眼前,卻遙在天涯。
“公主請安歇吧,明日一切都會過去的。”陸危輕聲細語地說。
江央公主越發的心生迷惑。
既然,上天讓陸危成為這樣妥帖溫和的人,又何必将他推入這宮廷之中,成為一個太監呢。
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她的身邊呢。
江央公主漸生困倦之意,白玉般的手指微微蜷起,眼簾一點一點地掩了下去,喃喃地說:“但如今這樣,也很好了……”
至于後面的話,陸危俯身在簾外,輕手輕腳地移去銀燈燭火,沒有聽得太清楚。
他也在想,這樣就很好了。
陸危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即使他十分了解,這所謂開始就是結束。
他還是情願如此的。
月光長長如素練,慷慨地傾灑在了月照宮上下,染上了靜谧之色。
夜深之後,唯有月光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