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思 追問

後殿的房檐下, 種了幾棵茂盛的墨綠色栀子樹,樹冠修剪出了得當的形狀, 層層疊疊雪白花瓣開滿了枝頭,沾染了幾顆清潤的雨珠,四處漫散的芳香沁人心脾。

“陸危呢,怎麽沒來?”江央公主白玉般的臉上,微微地泛着煙霞色,緩聲問道。

挽栀向一旁的捧荷轉了轉眼睛,與她對視了一眼後,解釋說:“陸公公說身體不适, 所以, 今日不能前來伺候殿下了。”

她原是不覺得公主昨日有什麽不對的,回去同捧荷閑談時, 聽她說了一番的,也心覺有異。

果不其然, 今天陸公公沒有來, 公主就問了起來。

“身體不适?”江央公主慢慢地複述了一句, 正坐在妝臺前,聞言春山微鎖,莫不是昨夜淋雨染了風寒。

陸危向來是自己吃了苦頭,悶在心裏不肯說的。

上次她打碎的琉璃燈, 刺破了他的手心,陸危也一聲不吭的,若不是她發現了, 哪怕是爛到了骨頭,在她面前恐怕他也是若無其事的。

捧荷道:“是啊,說來奇怪, 陸公公怎麽突然變得體弱起來。”

江央公主思來想去,還是有點擔心陸危:“去讓人看看,倘若不好,就去以本宮的名義請了太醫來為他看看。”

禦醫是常常往月照宮來的,不過,他們一般是不為奴婢看病診脈的。

“是,奴婢知道了。”捧荷屈了屈身,應了聲便出去了。

陸危當然是沒有任何事情的,他只是自覺無顏面對公主罷了,聽到有人敲門時眼皮顫了顫,一般沒有公主的吩咐,捧荷她們是不會過來的。

“這是公主特意吩咐的。”

陸危低着聲音說:“代我多謝公主,不用請太醫了。”

捧荷“噢”了一聲,就轉身離開了,沒走出兩步,在陸危即将關門之際又折身回來,問陸危:“陸公公,不知公主和您昨日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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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發現公主的情緒低落,才故意東拉西扯的說了別的什麽,想要轉開公主的思緒,免得多憂傷神。

陸危不自然地答道:“栖凰宮。”

“越來是這樣。”捧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道了一聲謝,方才擡足離開。

閉上房門後,陸危的脊背靠在門扇上,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擡起雙手撐住了眉頭。

腦海裏浮現出的,就是昨夜種種。

自這天之後,陸危便刻意避開了江央公主,忽然發現,他想要避開,也是很容易的。

公主的身邊,有的是宮女環繞,他一個太監,不湊在公主身邊,才應該是對的。

陸危幾乎不敢回想,他回去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狠狠的抽了自己幾耳光,他怎麽配得上公主呢,這樣的卑賤之人。

第一天不去前面伺候,是不想讓公主看見自己臉上的痕跡,第二天發現,也許不見面會好一點,他拖了一天又一天。

公主也沒有再召見他。

他想,真的是不見就好了。

公主興許已經忘記了,他這樣欺騙自己,力圖自己也能忘記那一夜。

索性将一門心思都撲在了管束月照宮上下,漸漸将一些東西,都交接到捧荷和挽栀的手中。

她們本就是以掌事宮女調來的,自然接受的很快,并且得心應手,遠比陸危更合适一些。

“陸危好些了嗎,若是好了,就叫他來見本宮。”這麽多的時日,應該足夠他想清楚了。

捧荷應喏而去,見到陸危正在月照宮庫房的庫房前,對着打開的箱籠審閱的賬目,神态凜然嚴肅,脊背挺拔筆直,不太像一個宦官了。

他才來的時候,似乎不是這樣的。

捧荷又思及這兩日公主的怪異之處,莫非是陸公公做錯了什麽事,開罪了公主不成。

不對啊,這月照宮上上下下,沒有比陸掌事再恭敬安分的人了。

要說是誰,都不可能是陸公公啊。

她等陸危停下聲來,立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喚他:“陸公公,公主現在召您過去月照臺。”

陸危怔了怔,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便将賬目教給捧荷由她繼續,自己則撣了撣衣袍,往月照臺而去。

到了地方之時,江央公主正站在欄杆邊,眺望着遠處的青山霧霭,飄飄渺渺,如同披上了雪白的蟬翼。

清晨的天地間泛着濕潤的氣息,以及草木的清冷芳香,四下的花瓣落了不少,別有意趣的留下了一些。

少女赤着雙足,緩緩從他面前走過去,最後踩在榻前的紅木矮腳凳上,長長的鳳尾花寝袍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小截潔白的腳踝。

“你一直躲着本宮,又不肯答複,是有心上人了嗎?”

江央公主居然還沒有忘記,陸危無奈地回答:“回禀公主,這也沒有。”

“你不要怕,本宮不會做什麽的。”江央公主手指掐緊了掌心,胸口的濁氣翻湧,淡淡一笑。

她雖然心中怒極,但若陸危真的有了心上人,她自然也不會做出別的事情。

這點底線,她身為公主還是有的。

只是,就不知陸危相不相信了。

“卑臣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欺瞞殿下分毫。”陸危暗自咬了咬牙,又将慣有的話術,用在了公主的身上:“卑臣知道,公主人品貴重,蕙質蘭心,自然不會做這些事情。”

他忘不掉的大雨,少女潔白纖細的頸側,以及……他不敢想,不敢回想那一夜的一切。

“既然如此,為何你不肯答應本宮呢?”江央公主毫無道理可講地追問他,這樣子看上去,驕橫又天真。

明明陸危沒有拒絕,沒有推開她,為何,就是不要她。

她似乎也沒有特別差吧,江央公主心想。

陸危竭力抑制住所有沖上腦袋的熱血,俯首咬破了唇,唇齒間溢滿了血腥之氣:“這有辱殿下的身份,殿下是金枝玉葉,而陸危,只是一介賤奴,公主無需為了與皇帝賭氣,而這般菲薄己身。”

倘若不是與皇帝賭氣,又或者恐懼無望的未來,這麽會說出這樣荒唐的話。

江央公主到底是皇上的女兒。

父女間,能有什麽解不開的仇恨呢,他這輩子配不上公主,是他的命,絕不可能趁虛而入。

在公主最不安的時候,來到她的身邊,再行竊玉偷香之徑,這太卑鄙了。

他怎敢自诩配得上,公主的心上人這個位置呢。

“本宮并非妄自菲薄。”

江央公主溫柔的看着他,她能夠感受到,陸危對她不一般的好,那不是身為奴婢對主人的,而是別樣的。

陸危惶恐夾雜着隐秘的興奮,蠢蠢欲動的一顆心,幾乎要抑制不住顫栗,可他太明白,自己是怎樣的卑微。

最終,他握緊了袖中的拳頭,垂下了雙肩,叩首道:“公主,您是金枝玉葉,萬萬不可做出這等自甘堕落之事。”

“不,你說錯了。”江央公主鄭重地搖了搖頭。

她怎麽會是自甘堕落,陸危憑什麽這麽說,即使他是被她所喜歡的那一個,他也不該這樣說。

江央公主前所未有的強勢:“是因為害怕被本宮連累嗎?”

“自然不是。”陸危幾乎忘記了尊卑,昂起頭反駁道。

他若只是貪生怕死,又何須跑到月照宮來,他甚至不會去扶蘇殿,他是惜命的人,然而他顧不得了。

可是,陸危又如何敢玷污公主呢,他是無名無姓一奴婢而已,

“噢?”江央公主纖長的手指,纏繞着扇柄下細長的流蘇長穗,瞥了他一眼,笑着問道:“那就是可憐本宮了?”

對于陸危的回答,江央公主并沒有格外當真在意,将這些全然視為尋常逢迎,即使只是谄媚的殷勤也無關緊要。

“不是,卑臣并沒有這個資格。”陸危苦笑,他一個太監,哪裏能可憐得到堂堂的公主殿下,說出去多可笑的不得了。

“你說不是……那就不是吧,本宮姑且信了。”江央公主沉吟道,最後拉長的語調裏,透着幾分渾不在意。

江央公主俯下身去,纖長的手指擡起他的下颌,指尖劃過他的唇瓣,看了一時,唇瓣微啓:“最後一次問你,當真,不肯嗎?”

“殿下應該嫁給最好的男人,而非與卑臣這樣的人厮混。”陸危早有打好的腹稿,他逐字逐句的斟酌過。

到了公主面前,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心慌意亂。

在有些人的面前,縱然你有再聰慧明智的頭腦,總是不能保持冷靜的。

“最好的男人,父皇為本宮選的好驸馬,你是在羞辱本宮嗎,陸危。”江央公主似是被戳到痛處了,凜然道。

“卑臣并非這個意思,”陸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懊惱地斂了斂眼睑:“卑臣只是……請公主三思,日後,難免是要後悔的。”

是了,江央公主的溫柔的同時,心底的傲氣也是有的,這才是公主,她唯獨還不夠理智。

“本宮不會後悔的,日後也不會遷怒追究與你,怎麽樣?”江央公主語氣鮮活了兩分,卻又有點輕佻的意味了。

真是奇怪,陸危的這副樣子,似乎在面對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難道她還會吃了他不成,明明之前陸危還是不一樣的,莫非也都說的是虛言不成。

什麽樣的人,能将那些話說得,那麽發自肺腑,情真意切,甚至将她騙過。

無非就是聰明虛僞到了極致的人,連自己都可以騙過去,比如現在她都看不出,陸危的這些作态是真是假。

陸危若是能做到這樣的人,江央公主平息了一下胸臆的冷意,她真的被他騙了,也不算屈了。

陸危低垂着頭,緊抿唇線,半晌艱澀地開口,請命道:“卑臣……想要回扶蘇殿了,而且,也該回去了。”

倘若只是殿下的一時任性,極有可能就要他賠了性命,也要公主賠了名聲,即使殿下說了不會追究,他也不可冒這個風險。

這是他思量了許久後的結果,最終還是痛下決心,說出了這句話。

沒想到,當初求之不得的事情,而今被他自己親手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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