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冠 宮人

這日扶蘇殿裏, 時間已經進入了夜色,宜章正在擺弄一些東西, 時不時還要問一問陸危。

“陸危,這些送給阿姐,”宜章一面有點故作老成,又有點猶豫地說:“她會不會也不喜歡,不過女兒家應該都會喜歡的,對吧?”

“殿下是準備送給公主的?”陸危看這些東西,是五殿下準備了許多時日了,今天看上去總算是周全的模樣。

宜章坦然地點了點頭:“當然, 阿姐也是女兒家嘛, 芙蓉宴肯定要不同尋常才好。你現在就送去給阿姐吧,看她喜不喜歡, 回來告訴我。”

“等等,還有這個和這個。”宜章忙忙碌碌的, 将自己以為好的東西, 都讓送去給江央公主。

現在去月照宮?陸危眼眸中流露出一抹晦暗。

他面上依舊保持着, 慣有的溫和神色,言語踟蹰道:“可是,這個時辰,公主會不會已經歇下了, 不若改日再送吧,總之也不急于一時。”

“不,”宜章挽袖執筆, 用筆尖在硯臺上蘸了蘸,道:“馬上就是芙蓉宴了,還是今晚送過去才好, 若是有不滿意的,也還有時間改一改。”

陸危心想,自己這是徒勞的掙紮,他只得領了命,帶着人前往月照宮而去。

半路上,宮燈偶有搖曳,映得朱漆油亮,廊下碧草芬芳。

陸危正該轉彎往月照宮去,卻看見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碰見了他們竟然還想要避開,陸危直接叫住了他:“站住。”

“公公,不知有何事吩咐?”那人沒辦法,回過頭來問道。

陸危略微眯起了眼睛,一句接一句的追問,語氣卻是不緊不慢的:“這麽晚了,你哪個宮裏的,要做什麽去?”

“這位掌事,小的是麟趾宮的,奉命出去辦點事,馬上就會。”對方小心翼翼地賠着笑,麟趾宮的幾位,是宮裏誰都不敢得罪的,他不信眼前的人,敢找他的麻煩。

是以回答得含糊其辭,然而連陸危身後的內侍聽了,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哪裏能是他們麟趾宮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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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宮的?”陸危瞥了他腰間一眼,心底頓時起了疑,面上卻點了點頭,松了口:“去罷。”

宮裏少有宮人獨行的,尤其是這樣的夜裏,還在外頭獨自一人走動,行為如此鬼祟,他看着那道背影急匆匆地跑掉。

“你們不要動,在此地等我。”陸危轉手将東西交給了身後的人,自己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看見了那個宮人,假山之間光影疊亂,在夜裏增添了幾分詭異氣息。

陸危按捺住了現在下手的心思。

他貓着腰身放輕了腳步,一步一步地靠近過去。

奈何他有耐心,前面的家夥卻滿心驚恐,這麽安靜的夜裏,自然緊繃着心弦,處處小心警醒。

當他意識到有人跟蹤自己時,自然也就保持不了冷靜了,在拐角處猛地回身想要偷襲陸危。

卻不想一舉被身後的陸危擡手抓個正着:“再說一遍,你究竟是哪個宮裏的?”

“你以為你是誰,不想死就滾開。”宮人壓着聲音張牙舞爪,勉強虛張聲勢道。

陸危豈能怕他,凜然不動,冷聲問道:“說,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公公這是在說什麽笑話,小的怎麽聽不懂。”那人眼睛轉個不停,尋思着如何脫身,面前的人顯然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心。

他此時只不過是胡亂說一些話應付罷了。

“倘若我沒看錯,你腰上的這是扶蘇殿的令牌才對,你不是五皇子的人。”陸危也沒有将他的話聽進耳朵裏,質問的聲音發緊冰冷。

他對扶蘇殿上上下下,來往過的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這個人,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陸危正待多問他兩句,遠遠的瞧見廊橋上一串光亮幽幽,正是巡夜宮人手提的燈籠。

“我就是麟趾宮的,你是麟趾宮的我會沒見過你?”

“你……”那人睜大眼睛看見了陸危的臉,想起說扶蘇殿有一位掌事近日才回來。

“教你多管閑事,一起去死吧。”就在這人反撲過來之前,陸危眼疾手快地擡臂,虎口扼住了此人的脖頸。

他這是惱羞成怒了,做了虧心事才會如此,陸危心裏頓時有了成算,

在他略微失神之際,那內侍被他按住後,不知從哪摸來一塊石頭,揚手将尖銳的一端,朝着陸危的眼睛,狠狠地砸了過來。

“憑你們,也想在我的眼前弄鬼作祟,找死。”陸危被掩在寬袖下的手腕,因為莫名的亢奮和殺意而顫栗,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

“該死短命的東西,本來我還不想動手的,可見你的命不好。”陸危說着,心下當機立斷,猛然從前面扼住他的脖子,就将他的後頸朝斜後方的,漢白玉蓮花燈座的棱角上磕去。

“咔”的一聲,清脆的頸骨折斷聲,手下的人脖子彎軟一歪,瞠瞠地望向陸危,死不瞑目,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死了。

陸危腦中一片清明,俯身拾起了方才掉落的令牌。

他又擡起方才用來扼制住對方的右手,在自己的袖子上,反複緩慢地抹過,厭惡道:“真麻煩。”

跟着他的宮人見他終于回來了,急忙低聲道:“公公,巡夜的侍衛來了。”

若是往常當然無妨,但是他們現在可沒做什麽好事,遠遠的一排燈火,已經轉彎往這邊走了。

“走罷,去見公主。”陸危說的又輕又柔,重新變成了之前溫和的陸公公。

他連一句叮囑或者恐吓都沒有,身後的宮人就繃緊了脊背,恭聲一齊應是。

這些人是扶蘇殿的人,除非他們想要找死,否則,陸危方才做的事情,誰也不敢說出去。

畢竟這可是有益于五皇子的。

在巡夜的侍衛到了這裏之前,陸危一行人就消失在了夜幕裏,而那個死掉的內侍,待的位置并不明顯,估計明天一早才會被人發現了。

陸危邊走邊開始思忖,究竟可能是什麽人,意圖構害五皇子,又為什麽會選擇此時下手。

難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沖着五殿下身後的公主而去的。

衆所周知,如五皇子和江央公主這般的同母姐弟,大多都是互幫互助的。

目的又是在于哪裏,毀掉公主的親事,還是摧毀五皇子可能得到的助益。

扶婉公主麽,她雖然和五殿下也總是針鋒相對,還不太可能這麽做。

就在神思游蕩間,已經到了月照宮。

“啊,是陸公公啊。”捧荷出來看見陸危,怔愣了一時,眉梢不自覺地挑了起來。

于是,她不僅沒有讓路,反而昂起頭,認真地問道:“都這個時辰了,陸公公想必是知道,公主該歇下的,怎麽此時來了?”

她的态度轉變可不是一星半點。

不過,因為之前她們小姑娘的反複無常,陸危并沒有特別在意。

他只如常色道:“我等奉五殿下的吩咐,為公主送來一些東西,都是五殿下的心意,夤夜而來是怕耽誤了公主赴芙蓉宴。”

更何況,他此時心裏裝着事情,更不會計較一個小姑娘的語氣了。

“芙蓉宴?”捧荷在前面帶路,窺觑了他一眼,又懊惱自己的鬼祟舉動,心裏直犯嘀咕,還是道:“請随我來吧。”

陸危這才被放行走了進去,他現在對于月照宮來說,也是外人,自然要和別人一樣遵循規矩了。

捧荷躬身站在簾外,通傳道:“是五皇子遣殿中的陸危來,給公主送東西了。”

“嗯,讓他過來回話吧。”江央公主綿軟的聲音從裏面傳來,以及守夜宮女的腳步聲,還有移燈入帳的簌簌聲,裏面很快就微微亮了起來。

捧荷輕步走了出來,對陸危款款一擺手:“陸公公,請罷。”

“多謝。”陸危颔首道謝,親自将東西接了過來,這才緩步走進去,隔着幾步站在裏面最近的簾帳外。

宮女在殿中秉燭,聽了公主吩咐,将簾帳用鈎子挑了起來,裏面的江央公主已經坐了起來。

她單薄的肩上披了一件藕荷色外衫,半倚半靠着榻上的迎枕,如雲的烏發披散垂落,雙眸清瑩瑩的睥睨着他,慵懶地問道:“怎麽這個時辰來?”

陸危将手中的檀木盒遞交給了捧荷,面朝江央公主說:“五殿下說,怕明日送來不及,故而遣卑臣提前送來,免得誤了公主使用。”

捧荷将東西接了過去,在公主面前打開了檀木方匣,在燭火的照耀下,裏面是一只頗為精致的美玉蓮花冠。

這冠和道家的蓮花冠有些共通之處,但又有一些區別的,時下在女子之間也很流行。

“美玉難得,樣式也精巧,”江央公主拿起來在指尖轉動,語調疏懶地問道:“宜弟有心了,只是,何必這麽晚送過來?”

“五殿下說,若是公主有不滿意之處,明日也可吩咐更改。”

“站得那麽遠,本宮是洪水猛獸,會吃了你嗎?”江央公主的不滿在一般人聽上去,很稀松平常。

但是落進了捧荷耳朵裏,就是帶有嬌嗔的意味了。

“公主怎麽能是洪水猛獸呢,公主是金枝玉葉。”陸危将視線極快地,将目光從江央公主倚在鬓邊的玉指掠過,少女雪白的面龐上印着淡淡的笑,她分明該是紅粉胭脂才是。

紅粉胭脂亦是将人淹沒,将人的骨頭都浸軟的存在。

“罷了,眼下并沒有什麽好說的,”江央公主半側着臉頰,将花冠放回了匣子中,放慢了聲說:“只是另一件事,陸掌事,本宮寬限了你這麽多時日,想必你心中也有了答案。”

陸危垂首回答:“是,卑臣已有了答案。”

“那就好。”江央公主的樣子在捧荷看來,有點像是追逐叢林裏的獵物,有點想要一擊必中,但是又不願意這樣的結束。

捧荷看着二人你來我往,她還不知道,對于公主的心思,陸公公究竟是怎麽回應的,目前來看,應當是沒有進展。

這既讓人松了一口氣,又讓人提心吊膽,回想往日,他對公主的熨帖周到,都有了點別的感覺。

此刻的陸危看上去對他們公主,似乎也并不是全無情意,無動于衷。

尤其是今夜都這樣晚了,還不辭辛勞地過來,只為了給公主送東西,要是說他沒有半點想法,那簡直就是見鬼了。

心思細密的江央公主将視線收回時,瞥見他的樣子有點奇怪,不由得狐疑道:“你看上去有點奇怪,發生了什麽嗎?”

陸危下意識理了理袖口,笑着解釋道:“卑臣過來走了些近路,苔藓地滑,摔了一下。”

“公主,時辰已經很晚了。”捧荷恰如其分地上前提醒道。

陸危也退了一步道:“公主,卑臣該回去了。”

“回去罷,”江央公主別過臉去,掩唇輕輕打了個哈欠,聲音帶着倦意:“代本宮向宜弟道謝。”

“是,卑臣告退。”不知不覺,陸危的額上,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他想,終究還是不能與公主說的,又何必與她說呢。

捧荷提着燈送他出來,別有意味地道:“陸公公……請慢走。”

她覺得自己真是很會看人,才對誰欽佩了不久,就要被摧毀了,你以為人家是恪盡職守,實則是本別有意圖。

可憐自家公主單純無知,竟然還相信了這狡猾的家夥。

捧荷不知是為了陸危的圖謀不軌,趁人之危,還是因為公主的得不到回應,而感到憤憤不平。

陸危對她的想法一無所知,又因不知道,公主已經将這件事告知了捧荷,在她面前還有些隐瞞的作态。

宜章一直沒有歇息,而是等着他來回禀:“怎麽去了那麽久?”

“在月照宮,公主多問了一時的話。”陸危虛虛實實地說。

“是嗎?”宜章撂下手裏的毫筆,拂袖轉過身來,少年郎自有清朗之氣:“阿姐說什麽了,可喜歡嗎?”

陸危言簡意赅道:“公主很喜歡,說殿下有心了,今天去的太晚了,公主已經入寝了。”

宜章聽了很滿意,也沒注意到陸危的沉郁之色。

翌日,有個宮人不慎失足跌落,磕到了石燈座上,折斷了脖子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陸危的耳朵裏。

尤其是在他一早讓人悄悄注意的情況下。

這種晦氣的事情,自然傳不到上面,免得髒污了貴人的耳目。

而一個名不見傳的侍者死掉,更是不足以談,連成為茶餘飯後的資格都沒有。

陸危早早服侍五皇子用了晚膳,一同回來的,還有被叫來用膳的伴讀公子。

幾個人今天打了馬球,于是說起操練場上的“戰況”種種,也是很熱火朝天,年少的男孩子正是鬧騰的年紀。

宜章自然也沒注意到,原本在殿中服侍的陸危被叫了出去。

陸危偏頭看了一眼殿裏,暫時沒有需要他的地方,就帶着人往自己的房間裏去,才緩了一口氣問道:“說吧,怎麽樣?”

“今天一早聽人說,永寧宮昨夜似乎失火了。”內侍略帶一點古怪地神色說。

陸危微不可查地頓了頓:“失火了?”

“并沒有大事,說是宮人不慎摔了燈籠,便在外面的枯枝燒了起來,不過,就算真的全都燒起來,也算不上大火,只是在外面看着有些唬人罷了。”

陸危若有所思,眉眼間是疏冷的:“這個時節了,哪裏的什麽枯枝敗葉。”

尤其是在永寧宮那麽重要的地界了,沒有皇帝的授意,哪裏出事都不可能是那裏。

偏偏又在這麽巧合的時間,再加上那麽确鑿的證據,若不是昨夜被他恰巧碰見抓住,恐怕今天掉在永寧宮牆外的,就是扶蘇殿中人明晃晃的貼身令牌,說不是針對五皇子的,都沒有人相信。

人人都知道,五皇子對江央公主何其依賴,若是為了公主不嫁給別國質子,一氣之下做出了點糊塗事,也很正常,順理成章。

事發後,皇帝又不是什麽耳根軟好性子的人,一貫不會念在所謂情分上的人。

“那個死掉的家夥是什麽來路?”陸危接過他遞來的巾帕,擦拭幹淨了手上的水珠,才将那種殺人後的惡感從心裏撇去。

內侍斂眉答話:“并不是其他宮裏的,而是惜薪司的一個小火者,此人平素并不起眼,也不知他素日裏和人有什麽往來。”

“都有誰去打聽過死了人的消息?”大抵是回憶起昨夜的狀況,陸危俯身挽起袖子,在盆中将雙手交叉,洗了又洗,尋常人可不會去自尋晦氣。

內侍蹙起眉頭,轉身取來了一塊幹淨的巾帕,在一旁候着:“并不太多,只有二皇子和四皇子……還有瑜妃娘娘宮裏的宮人問過兩句,但都不是很明顯。”

“瑜妃和扶婉公主……她必定不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出岔子,即使扶婉公主有心,也不會選擇在這個節骨眼。”

“您懷疑是這兩位的人?”內侍說着暗岔開手指,指了指麟趾宮另外兩殿的方向。

“嗯,其他的人沒有動機,或者說,還不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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